初秋的滨城还远远没有到冰天雪地的时节,但在这样的深夜外出,也可以早早地感觉到寒意。
地铁已经停运了,他们只能叫车。周周用轮椅顶住车门,抓着前排的椅背把自己挪到后座,再娴熟地把轮椅折叠起来拖进去,一套操作一气呵成,甚至不需要姜若的帮助。出租车启动后,姜若赞叹:“老板臂力惊人啊。”
“还可以吧,”周周谦虚道,“当不起你一声老板。”
周周一个接一个打电话给傅南城的兄弟们,打不通或者不接的便直接杀上门拜访。姜若已经记不清这一晚上他们鬼子进村一样敲开了多少道门,把多少个睡眼惺忪的汉子从被窝里拎起来摇晃,一直晃到他们的眼神从懵懂变得清明,然后问出那个发自灵魂的问题:“过去两天你有没有见过傅南城?”
有的汉子摇摇头又躺下了。
有的问“南哥怎么了?”
有的擦干净眼屎套上衣服跟着跑出来:“我和你们一起去找!”
姜若在心里给这些跑出来的汉子悄悄点了个赞,给那些躺回去的点了个踩。
寻人的队伍于是渐渐变长,可是直到天色擦明,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姜若有点烦躁。过于相似的情节太像一个噩梦的重复。在那个噩梦里他一样地徒劳仓惶寻寻觅觅,四通八达的高架桥像盘踞头顶的蜘蛛巢穴,走街串巷的他是一颗游走在巨大城市迷宫里的三维弹球。
而这又确确实实不是梦,姜若抬头看着城市边缘露出的鱼肚白,在那个梦里,天永远都不会亮。
金边眼镜打来电话:“你们找到他了吗?我刚刚整理了一下东西,发现南城忘了带药包。我有点担心。”
队伍里那个总在挖鼻孔的汉子忽然想起来什么:“那个谁,新来的,叫什么来着?”
有人想起来了:“大肖。”
姜若猛地抬头。
“对!那个大肖,”抠鼻男对周周解释,“因为他在盖山团伙那边卧底,南哥这些天跟他接触最多。找他准没错!”说着摸出手机就开始拨号,却一直只听到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谁知道他住哪?”
众人面面相觑。
“你认识这个人?”周周忽然问。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一齐看向姜若。
“认识。”姜若坦然承认,“游戏里的前队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加入的T细胞,又是什么时候来的滨城。”言下之意,当然也就不会知道他的住所。
虽然在场的人都不清楚,但既然是T细胞的员工,查个住所也不是什么难事。周周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领着大家找到一座老楼。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居民楼了,给人一种穿越九十年代的幻觉。
楼间距窄到可以在两栋楼之间拉一根线晾衣服,洗脚盆和腌菜罐子一股脑地堆在楼道里不分彼此,上楼路上狗吠声不断,竟然还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也不知道谁在家里养了鸡,真可谓鸡犬相闻了。
众人大力敲门,无人应门,正寻思暴力闯入是不是不太好,隔壁悄悄开了个门缝,探出一颗头。
“那锅小伙子不在撒,”头发乱糟糟的大婶说,“昨儿来了张救护车,把一栋楼都闹醒掉咯,小伙子跟着担架克医院了撒。”听口音像大川师兄的老乡。
“哪个医院?”众人急切追问。
“我晓不得撒?”大婶一脸迷茫。
“去最近的医院。”周周说。
“这个病人啊,”医生一听名字就明白了,显见印象深刻,“送来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凉了,这还怎么救?”
一阵长久而窒息的沉默,直到姜若率先开口:“他的病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本来有这样病史是严禁接触虚拟现实游戏的。”周周说,“但是有人看中他的技术,替他抹掉了患病记录。”
这个“有人”意味深长。人类这种生物但凡有利可图,真是无事不可为。只是,这或许也是他所愿。
凌晨,太平间的门像一个嵌在墙壁上的黑洞,吞噬掉愤恨悲恸哀伤等种种情感,最后出来的人脸上只余下疲惫和解脱。直到太阳出来,阳光把坚硬的门框和寡白的墙壁一并染成金色,才让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一点点稀薄的暖意。
姜若和周周没有进去。
屋子里传来男人低低的咆哮,好像野兽受伤后那种压抑的呜咽。那里面的才是傅南城的兄弟,他们的悲切自责惋惜大概都不希望被外人围观。
姜若和周周是外人。
他们一站一坐,像两株沉默的仙人掌种在太平间的门口,迎着初升的太阳试图进行光合作用,给这压抑的气氛释放一点点氧气。
很少起得这么早。很少像这样完整地看一次日出。可这样美丽的日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还能看到。
姜若讨厌这个结局,好像一个可怕的预言。
“你认识那个人?”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周周又问了一遍。
这其实是个不同的问题,所以姜若给出的也是一个不同的答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真的已经很久远了。姜若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对人讲述这个故事,是在医院太平间的门口。他轻笑了一下:“周周,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十四岁那次短暂的出走后,少年姜若回到了孤儿院。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此逃离,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孩子,开始懂得了钱的重要和谋生的艰辛。
姜若的出走和回归没有在孤儿院掀起多少波澜。当然免不了院长的严厉训斥和抄写院规打扫卫生种种惩罚,但其实没有人真的在意。
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孩子试图逃走,有的要找爸爸妈妈,有的以为外面的广阔世界会比孤儿院要温柔;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成功的有些还会回来,而有些不再回来。
姜若回归的时候,发现孤儿院的气氛有一点异样。
院长领来一个没见过的男孩子介绍给所有人,要求大家好好相处。
也许是小周周的那句话,“只有女孩子才会被丢掉”给姜若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他一度觉得这件事情难以接受。如今回忆起来,他想那大概是一种对灾难的直觉。
后来,这个男孩子被大家称作大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