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我为你翻山越岭(1 / 1)

有山不周 之子知鱼 2376 字 3个月前

姜若和周周在火车站等着接大师兄。

车站是一座城市里最早醒来的地方,凌晨五点的车站已经人来人往。

周周脑袋歪在轮椅靠背上,一点一点的,给人一种脖子随时要断的错觉,看起来异常难受。姜若插兜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脸上呈现出焦急期待悲伤种种表情。

车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十几年前,少年姜若蜷缩在车站过夜的那个冬天,好像也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表情。

十二岁的姜若,刚刚从漫长的等待和等待带来的失望中解脱,迎来了充满使命感的新的生活。

小姜若每天起得很早,第一个到镇子上,沿着学校旁边的小街帮每一个正在开门的小卖部清理垃圾。时间久了,大家都愿意让他借用电话,不收钱。提到小姜若,大家都说是“电话小姜”,意为爱打电话的小姜。

小姜若从网上找到长串的名单,都是妈妈的故人。有她的高中大学同学老师,博士导师,访学期间的室友;还有据说她常去的书店和咖啡店的店主,卖画布颜料的画室老板,写过那篇爆款公号软文的作者。

小姜若假装成准备写一篇失踪才女专题报道的记者,照着名单一个一个拨通电话。十二岁的小姜若刚刚开始变声,感谢变声期的公鸭嗓,帮助他很好地掩饰了年龄。

同学说,喔你问咱班女神啊,当然记得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女神就该是那个样子吧?不爱说话,有点高冷,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怎么敢跟她搭话了。还有联系吗?我倒希望有呢,但是毕业就再没有见过了——什么,失踪?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什么时候的事?

室友说,她呀人倒是很好的,就是有点强迫症,东西一定要放在固定的地方,我放错了她一定要挪回去,连沐浴露洗面奶都要像站军姿一样从高到低排好......你懂吧?有时候有点怕她,一不小心就跟做错事一样。

软文作者话最多,一通电话里就讲了三个版本的狗血故事。过滤掉那些长篇大论的臆测,夹在其中的一条信息让小姜若有点在意:注资金叶的海外财团REBORN,他们在海外好像什么生意都做一点,却都做得不大,偏偏资本异常雄厚。这种公司的前身是什么实在很让人怀疑。

更多的电话无法接通,也有的接通了却一无所获,比如她的博士导师一听是记者在打听顾荻,“啪”地就把电话挂断了。

靠着为数不多的热心人,小姜若慢慢拼凑出妈妈的人生轨迹:什么时候念书,什么时候毕业,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起再无音讯。

最后的线索断在滨城。

她的同门师弟说,师姐失踪前还跟我通过电话,说拿到了滨城工业大学的教职offer,还邀请我去看冰雕。怎么就失踪了呢?

画室老板说,她最后订的一批颜料我给寄到滨城去了,后来就再没从我这里买过东西了。在那边找到了更好的颜料吧?语气酸酸,仿佛控诉着“在外面找别的小妖精了吧。”

小姜若问,那批颜料签收了吗?

画室老板被问得莫名其妙,签收了啊,还给了我一个好评呢。哎还有买了东西不收的吗?等等,记者同志,你之前说你要写什么专题报道?失踪才女?什么失踪?

所有的信息都显示,滨城是妈妈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在滨城发生了什么?

去查。去滨城。

怎么去?

首先,得有钱。

小姜若想来想去,发现一个孩子如果不去当童工,似乎只有唯一合法赚钱的手段:卖废品。

从此“电话小姜”又变成了“废品小姜”。小姜若跑遍更多的街区帮忙倒垃圾,并在倒掉之前翻翻找找,刨出塑料瓶子、废纸、易拉罐和铁皮铁钉等等有回收价值的东西,分门别类装在捡来的破麻袋里面,再背到废品站卖掉。

就这样三块五块钱地慢慢积攒着。

终于攒够去往滨城的火车票时,姜若已经十四岁。

本该是人见狗嫌的年纪,但是从男孩到少年原本应当经历的那些叛逆也好懵懂也好,他都一无所觉。回忆中只有一个一个奋力刨着垃圾的清晨,他的手指越来越长,骨节渐渐分明,背着越来越重的麻袋,公鸭嗓渐渐变成了清醇的少年声音。这是姜若对于成长仅有的记忆。

少年姜若第一次逃学,坐上了前往滨城的火车。

妈妈带小姜若坐过高铁,但这是他第一次坐这种K字打头的慢吞吞的绿皮火车。这么慢,慢到一路的风景好像全都粘在车窗外面眷恋不去。

聚居生活的人类常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世界是由一个一个散点组成的,每个点是一座你所知的城市或者村庄。而火车会打破这种错觉,让你看到散点与散点之间还有这么多或美丽或荒芜的土地。

少年姜若轻轻地哼唱:

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这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来自一部很老很老的动画片。这部动画片播出的时候连妈妈都还是个孩子,离姜若出生还有很多年。只有在大山里的儿童福利院才会保存着这种来自上个世纪的录像带,用那台年纪比姜若还大的录像机和可能年纪比妈妈还大的老电视,放上个世纪的动画片给孩子们看。

他们生活在如此人迹罕至的角落,以致于连文明的触角都姗姗来迟。每当姜若回忆起孤儿院生涯时,常会有一种奇特的穿越感,让那些记忆看起来比真实的时间久远得多。

十几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姜若重回滨城火车站。这一次他或许已经不是一个人。他在等人,同他一起等人的还有一位在轮椅上打瞌睡的女士。但他又似乎依然是一个人,在凌晨五点这个时刻,依然只有上个世纪的歌谣在他的耳边浅唱轻吟,聊以相伴:

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我想你身不由己,每个念头有新的梦境。

但愿你没忘记,我永远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