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姜若被沈攸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吵醒,接着听到大师兄迷迷糊糊地骂“咂个不让人睡觉咧”。
小师弟本科最后两年去了国外交换,回来后就成了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一到饭点就激动,天刚亮就跳起来买早点,油条馄炖灌汤包,一周内绝不重样,风雨无阻,用他的话说,“睡懒觉每天要少吃一顿饭的,亏了”。
姜若一惯浅眠,被吵醒就很难睡得着,于是伸手比了个“加一”,意思让沈攸给他也带一份。
等早饭的工夫,姜若戴上耳机,他至今保持着听早间新闻的诡异习惯,仿佛从上个世纪活到现在的老古董。
“秋城全超导磁体托卡马克装置今日落成,这是全国第六座EAST,足见我国对可控核聚变研究领域的重视......”
“你们这帮兔崽子,还睡?”
新闻播报被一声大喝打断,只见一个壮大妈手举锅铲闯进房间,一人一铲,把师兄弟们从沙发上翻下来,“这是你们的店还是我的店?我都忙飞了,你们就在这睡觉?”
木轩屁滚尿流往外跑,“胡婶辛苦了!今天顾老师要开组会,我先回学校了!”
已经毕业的大川和姜若没有组会,就这么被队友抛弃,大眼瞪小眼,还没想出借口,便被胡婶一手提溜一个拖去了后厨帮忙。
准确说在后厨帮忙的只有姜若,大川师兄开着面包车去进货了。
姜若麻木地拣葱摘菜,为自己的熟练叹息。
白天“大川烧烤”做外卖生意,订的人不多,胡婶掌勺,小孟盯订单,姜若送外卖,三个人勉强够用。小孟是胡婶的相好,其实是个大叔。之所以叫小孟是为了和老孟区分开来——老孟是胡婶的前夫。
曾经送外卖的是小孟,但是经常有点外卖的姑娘留言,“为什么别人家送外卖是好看的小哥哥,到你们这里就是个抠脚大叔呢”?
胡婶看了留言,上上下下盯了姜若几圈,直把姜若盯得毛骨悚然,然后满意拍板,以后外卖都由姜若来送。
姜若骑着他的小电瓶满城跑了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摊子正热闹。
“这是不是虫子?你就说是不是?大家来评评理啊,这烧烤摊吃出了虫子!”
姜若伸长脖子,越过一片乌泱泱的头顶,总算看见了说话的汉子:脚踩长凳,手提竹签,满面油光,刘海在夜风中飞起,假发套眼看就要和头皮质壁分离,光锃锃的脑门若隐若现,找不见发际线。
姜若有点儿近视,又不爱戴眼镜,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竹签上的“虫子”是什么玩意儿。
然则看不见并不影响他信口胡说:“嗨,那不是本店的买一送一活动么。”
汉子转头二百七十度,终于看见姜若,遂扬了扬下巴,“你是老板?”
“买一送一,字面意思,”姜若说,“买一串,送一虫子。”
围观人群哗然。
胡婶听到动静从后厨出来,举着锅铲刚要开骂,见姜若朝她使眼色,登时会意,折回去抓了一大把签子出来,细一看,每根签上都串了一虫,蝎子,蜘蛛,蜈蚣,螳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不敢烤。
见戏台搭好了,姜若立即抑扬顿挫起来:“庆祝‘山海经’开服,限时活动咯,只送三天,虫子任选。这位爷,不满意咱换一只?”
人群哄笑起来,其中不乏笑得十分会意者,可见在“山海经”里烤虫子吃的,姜若不是独一家。
“来个蝎子!”
“来个蜘蛛!要花的!”
最初闹事的汉子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唯假发套上的刘海仍在迎风飞扬。
姜若钻回二楼时,看见师兄弟其余三人竟然是齐的,登时惊了一下,接着鄙视道:“我还以为没人在呢!你们仨男的,看有人闹事居然躲在楼上?怂不怂?”
“胡婶那一锅铲下去,哪用得着我们?”大川师兄摆手。
“我这八百度近视,手无缚鸡之力的,就别添乱了?”木轩做弱柳扶风状。
小师弟最不要脸,一指另外两人:“他们拉着我,不让去!”
姜若翻着白眼撑开VR仓往里躺,“我先进了,你们等十点。”
三人:“哎?等等,你现在就进?”
姜若已经合上了棺材盖,于是他们的话都说给了空气。
大屏幕上寂寞地显示着游戏与现实时间换算:
20:00~20:30 ——黄昏(南山一带有赤鱬,狌狌出没)
20:30~22:00 ——夜间(南山一带有狮子猫出没)
22:00~24:00 ——白天(推荐进入游戏活动)
“山海经”没有背景音乐,在以假乱真的“真实”里,已经不需要音乐的渲染。但每次姜若仰望昼夜之交的不周山时,还是觉得有什么旋律在脑海中奏响。他想大概是这一幕与记忆太过相似,因而频频地引起某种共鸣。
是不是史诗一样的画面?
忽然想起这句话,姜若不由笑了一下。
眼前的不周山是这么地苍茫和威严,弥漫着一种远古的气息,让姜若恍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古人,正和自己的祖先一样,在荒莽的山间茹毛饮血,挣扎求生。
可惜他没有时间慢慢欣赏,在巨兽死后的无主的土地上,群魔乱舞就要开始了。
寒暑之水果然又开始结冰,姜若在还很薄的冰面上敲了个洞,开始冰钓。鱼钩用的是昨天留下来的一根弯曲得很厉害的鱼刺,上面串了一只变异的大蚯蚓。
冰钓不甚顺利,直到落日的余光沿着山的轮廓完全消失,他也只钓到一小条怪鱼。不但小,而且很瘦,蓝色鳞片都缩在了一起。看来今天注定要度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
小瘦鱼的生命力却异常地顽强,开膛破肚上烤架半天,表皮已经烧得如同黑炭,居然还在蹦跶。最后姜若失去耐心,无视其挣扎直接送进嘴里,一口下去,腥气混合着黑炭的味道,精准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皮糊心生。
刚勉强咽下一口,系统:你食用“鱼100”触发了基因变异,变异片段抽取中......
姜若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口鱼顿时不上不下地卡住,呛得面红耳赤。在他咳嗽不止的时候,一串串基因片段走马灯一样地在眼前旋转,双螺旋结构优雅而又悚然,最后替换了一个碱基。
姜若不无侥幸地想,只换掉了一个碱基,应该没事的吧?正想着,突然浑身一阵麻痒,伸手一摸,后背脊椎和四肢都开始覆盖鳞片,触感坚硬微凉。姜若心道我是不是要变成一条美男鱼了,好在鳞片覆盖到了脚踝和手腕后就不再生长,穿长袖完全看不出来,他才舒了一口气。
系统:恭喜玩家完成变异,防御增加,抗寒抗暑增加,习得技能:游泳。游泳状态下体力二倍消耗。
这便是意外之喜了,姜若顿时心情大好,欢乐地三两口吃完了鱼,琢磨着明天等河化冻,下水一试身手。
姜若走到巨兽留下的骨架下面,开始为漫漫长夜做准备。根据他的判断,巨兽遗留的气息应当对其他野兽依然有威慑力,如果不周山还存在一个“安全区”,那么只能是这里。
姜若收集了所有的碎骨,围着骨架扎了一圈稀疏的篱笆,仅凭这些大概还不足以挡住野兽,于是每隔一米他又在篱笆上绑了火把,逐一点燃。一直用来叉鱼的那根断骨被姜若磨得更尖了一点,作为武器。做完这些还有一点时间,姜若编了张草席,往上一躺,保存体力。
火把在外面围了一圈,姜若躺在庞大的骨架下面,仿如某种仪式的祭品。幕天席地,头顶的天幕因为没有星辰而格外地怪异,唯有森然的白骨带来一点稀薄的安全感。
山风呼啸,在穿过巨兽骨架的时候有些微的变调,还有燃烧着的草劈啪作响,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兽群靠近的时候是如此地安静,直到绿莹莹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姜若才恍然惊觉。
借着火光,姜若大致辨认出了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形。这应该是种变异的野狼,除了体型小得多,和死去的巨兽一样长着蜥蜴般的长尾,且也有一对小翅膀,让姜若怀疑不周山的物种都是鸟类和恐龙杂交的后代。
系统:发现蜥狼,习性未知,请玩家自行探索。
黑暗中聚集了七只绿色的眼睛,应该有四匹狼,其中一匹是独眼。姜若的手心微微出汗,心道仅凭巨兽遗留的气息果然是不够的。
试探性的进攻开始了,一匹蜥狼猛得跃起,堪堪越过了兽骨篱笆,向姜若扑来。姜若抬起左手挡住脖颈,右手准确地把手里断骨的尖锐端戳进了蜥狼腹部。这本该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没想到蜥狼咬向姜若胳膊的时候,牙齿和鱼鳞间竟然擦出了一串火花,姜若吃了一惊,没想到所谓防御提升是提升到这种程度。
出师不利的蜥狼痛叫一声翻倒在地,又顽强地爬了起来就要继续扑,突然狼群后边传来一声长嚎,所有狼齐齐掉头,受伤的蜥狼好几次才跳过篱笆,也随狼群而去。
姜若不会自大地以为自己这么几下子就能吓退狼群,果然他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不是狼的,而是人的。狼群发现了更容易得手的猎物,自然放弃了姜若这个硬点子。
姜若大呼走运,琢磨着昨天完全没人,这倒霉的大兄弟莫非第一次进游戏?挑这个点上线也真是流年不利了。
啧啧,叫得这么惨,怕不是没关痛觉,新手吧?
蜥狼的进攻从来悄无声息,因而牙齿撕扯血肉的声音就格外悚然,大兄弟开始还能哀嚎两声,之后就再没有声息了。
蜥狼分食完毕,急急离开了。姜若侧耳听了一会,确定狼群已经远离,这才拿了火把出去找大兄弟的遗体。
姜若拖着草席去收尸,好在游戏多少做了绿化处理,大兄弟的骨头白得像医院里的标本,并不似想象中那么恶心。古有马革裹尸,今有草席收尸,可惜草席编得仓促,时不时有骨头从斗大的网格间距里掉出来,姜若一路捡,可算是把大兄弟齐齐整整搬回了巨兽骨架下面的根据地。
越来越冷了,姜若估计后半夜不会再有袭击,毕竟皮毛或是鳞甲再厚,也得在严寒降临前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纵然有抗寒属性,此刻他也开始牙齿打战,为了保持基本的警觉,不想关掉所有的感官,只好对大兄弟说了声抱歉,抽出草席裹在自己身上,任凭骨头们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气温还在下降,荒原的土地上甚至析出了晶体,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冻住了,昨天的那种死亡寂静重又席卷而来。
姜若记忆里最冷的时刻是有一年冬至的滨城,那年他十六岁。他带的钱甚至不够回去的路费,当然没法住哪怕最便宜的旅社,于是在滨城的寒夜里流浪街头。
少年姜若敲开一家家正在打烊的商铺,拿出一张老照片,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是谁会去留意一个陌生人呢?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那个人,于他人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姜若缩在草席里,回想那个夜色中的滨城。今天的黑夜是一样地寒冷,但他却不似少年时的绝望。他已经找到了一条清晰的路,只要坚持走下去就好了,走下去,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真相终将大白天下。
这么想的时候他又觉得有力量,但很快发现其实是因为严寒环境使得他的抗寒能力开始得到锻炼提升,姜若很惊讶一条其貌不扬的鱼竟然拥有这么强大的基因。他点出面板看着自己的血条持续下降,不过下降的速度越来越慢,从数学极限来讲应该永远不会归零,遂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发呆。
黎明的时候他身边的尸体出现诈尸的前兆,先是血肉飞速地重新长出来,然后伤口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疤。姜若这才知道原来玩家身上是会留下疤痕的。
最后尸体抖了一抖,活了。
“姜若?”
面对着大肖惊愕的脸,姜若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孽缘?
姜若向大肖伸出手,“老天大概很恶趣味,想让世间仇敌终成兄弟,我也只好顺应天意。你好兄弟,你是我在这地方见到的第一个活人,组个队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