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谢无常却摇头道:“无关赵公。是在下自行前来提醒林盟主。”

言眺终于忍不住道:“谢无常,你前度来刺杀我三哥,今日会有如此好心,担心我三哥遇险?”

谢无常看他一眼道:“你不知我名叫‘无常’么?”

言眺冷笑:“正因你叫‘无常’,所以怕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谢无常不去睬他,只向我道:“在下言尽于此,林盟主好自为之。”他也不转身,身形便悠然而起,在半空中轻巧翻转,瞬间便从树枝之间穿行远去。

萧疏离向我道:“三哥,我们还去不去见杨铁匠?”

我心想去见杨铁匠之事只有我心腹几人知晓,赵储芫不可能知晓,即便知晓,葵山西道乃杜俊亭地界,他也不可能带大队人马来杀我。更何况他若要杀我,又怎会派谢无常事先提醒我?

他派谢无常故意来警示我,多半只为了离间我与杜俊亭。

我向萧疏离点头道:“我既已许诺,必然要践约,否则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萧疏离微微一笑道:“我们兄妹三人在一起,天下没人伤得了我们,何况后面还有二百亲卫队跟着。”

我听得前半句话,忽地想起前天夜里的谋算,不由得心中一颤。

按信上所说方位行得盏茶时分,果见有一家铁匠铺,门口所挂的布旗上写着“杨家铁铺”四字。

我将四弟五妹遣至不远处,独自走入院中,高声道:“在下南汀林睿意,求见杨君。”屋内一人惊道:“可是花神让道林三郎?你果真来了?”

一人步伐凌乱,应声而出,却是面容娟秀如女子,四肢修长,丝毫不像一个铁匠。我疑心顿起,暗暗打量四周,却不见有异状。

我一面暗自提防,一面扠手为礼,道:“阁下可是杨君?”

此人忙扠手还礼道:“正是,三郎快屋内请。”

我步入屋内,略一四顾,见屋内物事并不齐整,却分明都是铁匠作具。屋内有一大一小两个火炉。大火炉火势微弱,显见今日并无铁器在打,之旁各放水与油脂一桶,想必是淬火之用。小火炉上正烧着一壶开水。另有一矮案,案上散落几个林檎。

杨铁匠面带红晕,手足无措,只道:“三郎快请坐,我与三郎沏茶吃。”我便在案边落座,转目看时,见墙角有一斑斓铁壶,铁壶之中正插着一朵牡丹,却早已憔悴。

这却是铁匠铺中极少有的,更休提这时节哪里还有牡丹?我不禁又是惊异又是疑心,暗道这杨铁匠当真是一个铁匠么?

杨铁匠早从里屋捧出一个木匣,手脚微有慌乱地取出木匣中一个茶饼,伸到炉火之上略作烤炙,便掰下一块,双手合掌一搓,筛也不筛,便将茶粉搓入茶碗中,又将开水注入,想了一想,忙又拿起茶匙调匀,也不掠去茶沫,直将茶碗捧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这茶碗中粗糙而沏的灰白茶汤,毫无渴意。然我即便口渴,即便这是精心烹制盛在上好兔毫盏中的茶,经过谢无常警示,见过铺中种种不寻常,我又岂敢轻易吃下?

他是百里凛冽之友,百里凛冽我尚不能确定是敌是友,又何况是他?

四弟虽在三十步外,我不怕□□,却怕迷药。

杨铁匠见我不愿吃茶,面上的神情一黯,却并不勉强,只神色冷淡下来,淡淡道:“三郎一路过来辛苦了。”

我道:“我允诺百里君来见杨君一面,即便再远不会失约。”

杨铁匠点一点头,道:“久闻三郎大名,今日终于见到,杨某此生便无憾了。”他面上微露笑意,笑意却即刻敛去,道:“之前听闻三郎在凤皇关布有厉害阵法,曾大败郭随手下大将闻人度梅,令其自刎?”

此事已颇为久远,我点头道:“凤皇关有我亚父布置的‘造化极演阵’,闻人度梅被困了几日,不愿投降,后自刎而死。”

杨铁匠垂首看着案上林檎,半晌道:“一代名将,下场如此凄凉,实在可悲。”

我想起战场上死去的如山将士,心道下场凄凉的又何止闻人度梅一人?

杨铁匠慢慢又道:“我本来自逢州,因此多熟悉郭随部将。又听闻申渡守将柏征辛假降,因此全家死于三郎之手?”

这是我最不愿回想的惨事,我不禁皱眉道:“柏途远假降,翁城设伏,我义弟言眺死了心爱部将,一时愤恨难平,摔死了他两个幼子,我当时未曾相救,如今想来十分后悔。其母因不愿眼见孙儿被杀,撞枪尖自杀。”

杨铁匠又道:“听闻你义弟以酷刑杀了柏征辛,他七尺之躯,死后竟缩成五尺”

我想起当日柏途远在言眺的碎魄手下的可怖挣扎,至今仍有余悸,缓缓道:“那日柏途远假意投诚,却将我军诱入翁城埋伏,我军一万五千人丧身,他们原本不该死于此役,他们亦有父母妻儿,却死得如此之冤。三军哀恸之下,我能保他全尸,已是不易。”

杨铁匠默然,我猛地抬眼道:“你可曾听过几万男儿一齐哭号?中了埋伏的将士死得如此之惨,我身为全军盟主,又岂能不为冤死的将士报仇?”

那日目睹柏途远如身陷地狱般的挣扎后,我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回了东庭,事后才得知言眺后又令人以弓弦将柏途远之妻绞杀。

我又道:“柏途远一人有罪,其老母妻子及幼子原本无辜,只是当时我心中实在恼怒,一时未曾出手相救,事后想起,我也十分后悔。”

杨铁匠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只杀了柏征辛全家,并未屠城,已算不得是残暴了!”

我道:“城中都是百姓,两军交战,与百姓何干?

杨铁匠起身为自己也沏了一碗茶,转过话题道:“我听闻三郎曾射箭发誓,必杀霍威为广成太子报仇,可有此事?”

我郑重道:“不错。奢帝虽然无道,太子萧芒却是众望所归。霍威卑劣阴险,为私心而杀萧芒,早已是天下之贼,我林睿意必杀此贼。”

杨铁匠面上微露欣然之意,看着我诚挚道:“愿三郎早日达成所愿。”

到此刻为止,他所询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听其谈吐,实在不像一个铁匠,我不禁迟疑道:“杨君果然只是一个铁匠么?”杨铁匠默默看我片刻,忽展颜一笑道:“杨某自十三岁始,便与铁器为伍,至今已三十余载。”他将双手放至案上,缓缓摊开双掌。

硬茧,裂口,烫伤的白痕,新伤累加旧伤,这的确是一双铁匠的手,虽然形状秀美,却难掩日日的磨砺与损毁。

杨铁匠收回双手,看我一眼,又道:“三郎不以我卑贱,依约相见,我感激不尽。”

我一笑道:“杨君哪里卑贱?不闻昔日嵇叔夜打铁事耶?”

杨铁匠想了一想,缓缓而笑,道:“既蒙不弃,我有一薄礼相赠,请三郎勿推辞。”我一怔,不知他会有何物相赠,又该不该收,他已接道:“三郎可知‘元戎’”?

我一惊之下,几乎站起,失声道:“元戎?你说的是诸葛连弩?”

杨铁匠点头道:“正是此物。”

我一时未敢相信。相传此物为诸葛孔明所造,据说能连发十余枝□□,只是如今早已失传。若此物当真在世上重现,值此兵乱之时,必为各军疯狂所求。

而南剑之盟一旦得到此物,加以大量制造,又何愁攻城之难?何愁守城之苦?若是我军骑兵练会此弩,岂非所向披靡?

我眼也不眨地看着杨铁匠,他面上肃静郑重,不像说笑。但如此旷世难求之物,又怎会流落到一个铁匠的手上?

杨铁匠又道:“三郎想必知晓昔年冶兵大师徐夫人?正是他的传人潜心琢磨十数年,又将元戎重新造出。”

我又是一惊:“徐夫人?当世竟还有他的传人?”

杨铁匠缓缓点头道:“不错,隔代虽远,徐夫人却仍有传人。”他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帛,道:“此图所示便是那位传人隐居之处,你按此便能找到他。那传人避世虽久,但也听过广成太子仁德之名,必定愿助你替太子报仇。”

想不到萧芒受民爱戴如此,连隐士都愿为他破戒插手尘世之事。

我接过丝帛,疑惑道:“如此左右战场之利器,杨君就不怕所托非人?”

杨铁匠微微一笑,道:“利兵既已出世,不用不祥。天下苦战久矣,越早太平便越好,何况逐鹿之师,唯有三郎的南剑之盟发誓替广成太子报仇。元戎若不交到你手,更应交给何人?”

我收起丝帛,复扠手为礼道:“多谢杨君厚礼,林睿意感激不尽。”

杨铁匠正色道:“我也替天下百姓多谢三郎。”

远远已见有冶兵所用的竖炉,高约一丈,看来此处多半便是那徐大师传人的隐居之所。

来到门前,只见木门虚掩,也不知徐大师传人是否在家。

木门之上,却斜插着一朵精铁打制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向花心微弓,外缘则向外钩卷,巧夺天工。虽是至硬之物所造,神态却至柔至媚,花中贵妇之姿栩栩如生。却为何又是牡丹?莫非冶铁之家都酷爱牡丹?

我几次报上名号,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却隐约有喘息之声传来。

是有诈还是有变?我向四弟五妹使个眼色,暗运内力,全神戒备,右手蓄势待发,左手缓缓推开木门。

并无埋伏,屋内只是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我一面暗自小心,一面疾步上前扶起他,只觉他身子极为沉重,正是垂死之像,绝非有诈。我心中暗觉不妙,忙伸右手按住他背心,强送真气入他体内。

他总算勉强睁开眼睛,声音暗哑地道:“是三郎么?”我道:“正是林睿意。”忽觉他的声音有些耳熟,面容更是熟悉,拨开他面上乱发仔细看时,竟是杨铁匠。

我怔了一怔,道:“杨铁匠?你何以在此?徐大师传人何在?”

杨铁匠猛烈咳嗽,喷出一大口血。我猛地醒悟过来:“你就是徐大师传人?”他喘息道:“在下杨阐,正是徐大师不肖传人。”

我想起身上带有言眺所制治伤的丹药,忙取出一颗给他服下。再细看他伤势,右臂已被齐肩斩断,胸腹各中一刀,伤势极沉重,恐怕回天乏力。我心下黯然,但仍是温言道:“杨大师勿多言,我先助你疗伤。”

言眺道:“三哥,我和五妹先搜一遍屋子前后。”我向他点一点头。

杨阐服了药后,精神略略一振,道:“我在此地等了三郎两日,三郎始终不来,刺客却来了。”我愧悔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日谢无常前来示警之后,我虽仍履约,却也不免疑心果有圈套要诱我入毂,待得杨铁匠送我地图要我前去寻找杨大师,我当时虽惊喜,过后仔细一想疑心却更甚,斟酌了整整一日方才动身,却也是因为对元戎实在是求之若渴,并非真心相信杨铁匠没有害我之心。

只怪我对他人毫无信任之心,如今累得杨大师要送命。

言眺走到我面前,向我摊开右手,掌中是一小块烧焦的羊皮,似乎画得一些图形。

我向羊皮略瞧一眼,道:“可有凶徒的行迹?”

言眺摇头,低声道:“未曾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杨阐挣扎道:“我也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便有人寻上门来,要我交出元戎图稿,我料他们定然不是三郎的人…

元戎无论如何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便乘其不备,将图稿塞入炉火中…他们即便从我这里搜出十几张样弩,没有图稿,便不知如何拆装,样弩中的箭矢发完立成无用之物…”

我欲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图稿,却实在不忍如此逼问一个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杨大师勿再开口,我即刻将你送医治伤。”

杨阐费力一笑,道:“我失血过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亲手将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