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他即刻便要逃跑,决计不肯降我,我身后甘允料想一时也别无良策,大急之下叫道:“且慢!我来换我妹妹!我来换我妹妹!”
身后传来一叠声的惊呼道:“主公不可!万万不可!”
路申与蓝衣人互看一眼,蓝衣人点一点头,路申道:“好!你放下兵刃,先过来给庞先生点上穴道,我再放你妹妹!”
耿无思一急之下,拉住我缰绳道:“主公请三思!千万不可上当!你若陷于险地,南剑之盟该如何是好?”
我一边抛下黄金棍,解下佩剑,一边低声道:“言眺轻率不足为倚,我若有不测,南剑之盟听凭亚父做主。”侧首见他满眼焦虑,忽地想起杨运临死前的交待,心中不禁升起愧疚之情,顺手将腰间杨运的双玉佩解下递给他道:“我若有不测,你持此见言眺,说是我遗命,令他此生不可任你毒发。”
我催马欲上前时,甘允郑重道:“主公有天命,再险绝之地亦会化险为夷。我怕的只是,主公对付得了君子,却对付不了小人,请主公不该仁义时决不可仁义。我自会与元帅商议如何营救主公,主公且放宽心。”
我向他点一点头,放马缓缓走到路申面前,道:“我已过来,请路将军信守诺言,放了我小妹,我自会任你处置。”
一声衣袂轻响,那蓝衣人已自马背拔身而起,向我扑来,身形翻转之中,阴冷的手指已连拂我胸前背心十处大穴,我体内的先天罡气顿时停滞,再也周转不得。
所幸路申还算守信,解了妹妹束缚,放她过去。我目送她回去,心想这一别恐怕是天人永诀,但见她满面是泪,仍是强作笑颜道:“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听亚父安排,等哥哥回来。”
妹妹始终转头看着我,哭得哽咽难语,忽地叫道:“哥哥,你若有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一定下去陪你!”
庭上的火烛明亮光华,映照着主案上的朱袭,显得他脸上颇有和润之气。他紫衣黑冠,一派静逸之色,却自我一进门,双目便牢牢锁定在我脸上。
这双眼曾在片刻之内识破言眺巧夺天工的□□,此刻又想从我脸上看出些甚么?
我也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少顷,他微微一笑道:“今日又见三郎,真是意外之喜。”
我道:“今日林某是阶下囚,不敢当。”
他又上下打量我,叹道:“好一个美无度的花神让道!”侧首向左右之人道:“如此人物,若是死在我的手里,恐怕天下怨我。”
我一言不发,随他去说。
朱袭又道:“听闻三郎不仅文采风流,武艺更是难逢敌手,在郭随军中一日杀人过万,郭军闻风丧胆。”
我淡淡道:“传言夸大了。我一日最多杀敌五、六千,再多时,恐怕我的方天画戟也磨平了。”
朱袭不禁莞尔,道:“三郎为人倒实在。”
他垂下双目,略一沉默,道:“三郎想必不知,我出身贫寒。二十年前,曾卖身湍州卢家为仆,食不果腹,终日饱受□□,深知百姓生计之难,这才以天下为志,立誓不再让百姓如我一般为奴为仆。”
我肃色道:“朱公大志,林某佩服。但这又何尝不是林某之愿?”
他话锋一转,道:“三郎出身富贵,想必不通稼穑,即便心怀天下,果真知晓如何理国乎?”
我道:“我未闻秦皇汉武起于布衣。”
朱袭一时语塞,他身左之人旋即接道:“秦皇汉武上承开国之血脉,幼受帝王之训教,三郎如何与之相比?”
我道:“我幼读百家之典籍,遍览各朝之史书,知天下为何兴为何亡,莫非还不足以开国理国?则朱公以为何样之人方能开国理国?”
案左之人语塞,案右之人怒道:“林家小儿休要逞口舌之利!我便不信…”
朱袭伸手制止,道:“三郎一路过来,不胜辛劳,不如早些歇息,明日我再与你洗尘。”
第二日,朱袭却是在军营之中见我。
他面带微笑请我入席,道:“这几个月来,想必三郎都不曾好好进食,今日我做东,请三郎饱餐一顿,三郎务必放怀畅饮。”
我见案上酒肉果品具备,甚至还有一盘刀功精巧的旋切鱼脍,显得宴请之心甚诚,也不知他打的是何主意。总之此番落入朱袭手中定是有死无生,便把心一横,安然入座。
朱袭举起酒樽向我敬酒,我一干而尽。正要举著,朱袭忽笑道:“险些忘了一味下酒好菜。”吩咐左右道:“快呈上来。”
我正疑惑间,一名士卒双手托一银盘而至,另一人一揭盖布,赫然竟是路申目瞪口张的首级。我一惊之下,向朱袭看去。
朱袭安静神色不变,道:“路申几易其主,是个反复小人,今日既投至我帐下,我正好为天下除害。只可惜了他身上那套山文甲。”
我略一沉吟,道:“路申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蓝衣人,现在何处?”
朱袭微一惊诧,道:“蓝衣人?我未曾见过。”
或者那蓝衣人心思阴沉,总躲在暗处,见势不妙早已遁走也未可知。
朱袭又向我道:“军营之中一切简陋,还请三郎不要嫌弃。不过这盘旋切鱼脍实在是不错,三郎定然喜欢,不妨多吃一些。”
我定一定神,不再去看路申首级,举著夹了一片送入口中,向朱袭道:“鱼脍不错,多谢朱公盛情。”
如今既已落入朱袭之手,即便怕死也免不了一死,不如放开胆气,从容就死,也不至污了我一世的名头。朱袭不与我说话,我便举起酒樽喝酒,切开羊腿吃肉,只是分明感到他案左与案右两人的目光愤愤扫在我脸上。
少顷,案右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向朱袭道:“主公,这位林盟主实在是名头太响,末将手下的小子们都很想领教领教!”
朱袭轻叱道:“歌席,你岂会不知,三郎如今全身十处大穴被制,又怎能动武?”案右之人面有悻悻之色,却不敢再说。案左之人笑道:“主公,不如这样,既然林盟主身上不便,不妨请他看看我军中戏耍解个闷。”
朱袭看着我微微一笑,道:“野邻提得好,光喝酒是闷了些,是该有人助个兴,你吩咐罢。”
我冷眼瞧着案左之人吩咐下去,心知助兴是假,要挫我的气势才是真。但看他有何手段。
过得片刻,忽听狮吼之声响起,远远只见一狮一豹跟在一名头戴红巾的大汉身后相继走进场中来。
世间奇技百出,历来不乏有人以驯猛兽为生,我也曾在葵山西道见过,只是狮子见得少些。今日这头雄狮身高将近四尺,脑袋本已巨大,加上一头蓬松的褐色鬃毛,更是大如磨盘,显得威猛可怖。
那驯狮大汉手持一两尺长的短棍,指向狮头,又指向场中,喝道:“跑!”那雄狮果然如言沿场中奔跑一圈。那大汉又道:“坐!”雄狮又依言以后腿坐于地下,只看着那大汉。
那大汉转向身后花豹,同样短棍一指,道:“跑!”花豹如雄狮一般听命在场中跑得一圈。一狮一豹又在大汉指挥下相继作出进退、飞扑、扬爪等诸多姿势。
那大汉忽指向狮子道:“滚!”雄狮便侧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复又站起甩头。
此举娇憨无赖,雄狮的威风荡然无存,倒颇像我以前养的细犬,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大汉看向我,又向狮子道:“今日有贵客到来,还不去向贵客行礼!”
那狮子瞧了瞧我,果然一路向我奔来,速度奇快,转眼两只醋坛大的前爪已搭上我面前案几,案几顿时晃了一晃,狮头已几乎凑近我鼻尖。那大汉喝道:“向林盟主问好!”
雄狮闻言,猛然间张开如盆血口便是一声大吼。顿时腥臭扑鼻,涎水长流,直似要吞我入腹一般。
我料想朱袭不会当真让狮子吃了我,只是岿然不动。
朱袭案左之人显明是个文士,案右之人貌似粗鄙将官,他帐下那些每隔三个时辰便将我十处大穴补点一遍的高手们想必都埋伏于近处,若狮子果真凶性大发要来咬我,他们必会及时出手阻挡。
即便朱袭听任狮子一口将我的首级咬下来,对我而言,倒也是个痛快死法,比起在泽兰城中慢慢饿死的煎熬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一念及此,我毫无怯意,纹丝不动,见那狮子复又张嘴大吼,一时兴起,抓起盘中一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狮子顿得一顿,眼中立时放光,忙收了前爪,大嚼羊腿退下,口水滴得满地都是。
不远处那花豹见状,急忙发足奔来,如那雄狮一般扑上我案几,向我大吼一声。我笑了一笑,道:“你也有份。”将吃剩的半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花豹退下时,那大汉终于省过神来,挥着短棍向狮豹连连喝骂,神情发窘,甚是恼怒。
朱袭也不禁笑了一笑,案右之人满面通红,怒道:“真是废物!连个畜牲也调/教不好!”
朱袭挥手道:“退下罢,如此拙劣倒叫三郎看笑话了。”那大汉垂头丧气,领命退下,花豹衔起狮子尾巴跟在其后撤离。
朱袭转向我道:“惭愧,在三郎面前,如此狮虫虎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听闻此地的悬丝傀儡耍得还有些名堂,不如明日请三郎看出傀儡戏。”
傀儡戏如《目连救母》者在我年幼之时不知看过几何,后来又陪睿琛看,任何一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只不知朱袭要请我看的,又是哪一出?
以我与他今日之立场,想必看的未必是区区一出傀儡戏,必是另有深意在其中。
黑陶碗中,茶末已筛好,沸水注入,暗绿色茶粉上下翻腾,击沸后浮起厚厚一层灰白茶汤,一应佐料也已备在一旁。我往茶中加了些松仁末,莲子心,又加了些盐,拿茶匙搅得一搅,端起碗来,轻啜一口。
台上一声锣响,傀儡戏已开场。
一座官邸面前,一名太守模样的大臣正携妻跪迎一位从金根车上走下的身着帝王冠冕的人。
如此开场从未见过,我已知今日这出傀儡戏必不同于我以往看过的所有傀儡戏,定是朱袭专为我而设的。转头向朱袭看去时,只见他正低首吃茶,嘴角略有笑意,一派意定神闲。
再往下看,那帝王已在府邸的花园中游玩盘桓,那大臣与妻一路陪伴。
夜深时分,帝王走进卧房,婢仆纷纷掌灯,却又在灯亮后纷纷退下。帝王走近床榻,床榻的帷幕掀开,床上坐的却是那名大臣之妻。帝王在床榻上坐下,大臣之妻为他宽衣,帷幕落下。
我心中略略一动,想起民间所流传的宫闱秘事。据说奢帝风流好色,曾与不少大臣之妻有染,以致两位朝臣上吊自杀。
如今戏中所指的不知又是哪一位大臣?
此时,那帝王终于上了金根车起驾还朝。树叶纷纷从树上坠下,接着便是大雪飞扬覆盖地面,但见大臣之妻一人独坐于花园之内,小腹已是隆起。
她垂目看着地上积雪,神情极是阴郁。这悬丝傀儡果然精细,单单她的面部便有八条丝线操纵她的神情,也不知今日台后共有多少傀儡匠人为我劳心劳力。
不多时,另有一名贵妇装扮之人走进花园,身后有乳母抱一垂髫幼童,年约两岁。另有一名小妾模样之人侍立在侧,小腹亦是隆起。那大臣之妻见得她时,眉目略为舒展,拉起那贵妇之手,两人作亲热寒暄状。
那贵妇显然毫不知情,不住抚摸大臣之妻的小腹,喜笑颜开,又招手让乳母上前,大臣之妻两颊与嘴角被悬丝轻轻往上一提,便咧出一个笑容来,伸手去抚那幼童头顶。
转眼便是烈日当空蝉鸣树上的酷暑,两间分开的卧房内,大臣之妻与小妾同时在帷幕内生产,两个婢女从帷幕之内各抱出一名女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