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是安静的,就与时间相似,而人总会去享受安静的氛围。
有风顺着春风城的内河来到了这个不吉利的纸扎铺子,按照规矩,不着急、缓缓的扫过庭院,掀起一阵阵梅花的香气。
杜十娘注意到地上有阴影笼罩,知道上方来了一片云,这样一来阳光就不会那般的晃眼,她瞧着站在庭院中抬头看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杜七,轻轻戳了一下石闲,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瞧瞧,丫头这是在想什么呢。”
石闲眨眨眼,望着庭院一侧,柔和之风微微拂动掠过姑娘衣角,眼前是干燥的庭院,安静,却也充满了神秘感。
杜七站在那儿,若一缕春风,她只是安静的抬头看天,垂下的面纱像极了一湖水的涟漪。
石闲不自觉就有些痴了,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一个姑娘,而是在看一片水域,一片比春风城溪流、内湖,甚至比整个天望海还要广阔的水域。
“你怎么也泛起傻了。”杜十娘无奈的说道。
“她这么好看,我看看还不行了。”石闲回了神,转头:“我知道十娘你在想什么…这妮子好懂的很,估摸着在想地府的事儿吧,她不是一直喜欢这种东西。”
“也是。”杜十娘本能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妥,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让自己的注意力强行从杜七身上离开。
阴曹地府,当真是个很有意思的词。
杜七低头看着披风下面那染上了星海之色的黑色衣领。
说起来,从她褪下了一身黑白长衫,换上青衫搬进竹林后就再没有插手过一切规矩的核心运转,文统、天地巨轮都按照天理规则,如同万千星海在恒星天上规则旋转,早就有了自己的稳定。
现如今的世界和文化以及将来一切的可能性全部都建立在最初的几个铁则之下,成功衍化出诸如五龙纪、摄提纪、合雒纪、连通纪、叙命纪等无数持续了千年、万年甚至连续不断十万年的文明。
最初的规矩是核心,而…杜七一直在意的,死不能复生只是其中的,相对边缘的一条。
现如今的世界已是完善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竹林里住了多久,睡了多久,有多少年没有伸手入星域了,兴许海棠拿着她的令牌进去过,可是…以那丫头的本事,最多改改下雨下雪的规矩,还没胆子做其他的事儿。
手握大权力,海棠做的事情还不如一朵即将飞升的莲花。
莲花曾经做出想要举日飞升,托举太阳上升三千里,可惜最后失败了——因为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无论是是谁都不可以破坏其最核心的本质。
杜七整个人有些恍惚。
“小姐,你怎么了。”明灯的声音忽然出现,让杜七身子一颤后回了神。
杜七低下头就见到了明灯三分担忧七分迷恋的眼神。
“小姐…小姐若是不喜欢这些骇人的东西,明灯以后不说了。”明灯小心翼翼的抓着杜七的披风一角。
“没事,我在想东西。”杜七想着自己脑海中方才显现的思绪,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揉了揉明灯的脑袋道:“你问我世上有没有阴曹地府…兴许没有,兴许有…”
杜七说着,语气一顿,眯着眼睛道:“可以有。”
可以有,这是她的态度。
“小姐…”明灯听着杜七的话,注意力早就不在这地府的传说上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小姐说不出的奇怪。
“明灯,阴曹地府几个字儿的终点不在于地府,而是阴曹,是阴曹。”杜七说着,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小姐,我听不明白。”明灯一如既往的听明白。
“没事儿,听不明白便听不明白。”杜七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石闲和杜十娘,只见她们两人已经远离了她,正站在院子的角落中的踮起脚尖,妄想从何时的角度窥探到二楼里面。
这个世上没有地府,所以不存在一系列书上撰写过的神仙,只有些许山河星辰之灵。
也有一些人被凡人的眼睛注视过,写下了只言片语,成了众多神话中的一份子。
像纤阿和她的姐姐就是这般的“神仙”。
也是很有趣。
“小姐,我想知道您的意思…”明灯捂着心口,不明白杜七在高兴什么,生平第一次因为不明白而发出了追问。
杜七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所有的事情,只要有人问,她便告诉她。
杜十娘不问,明灯问了。
杜七稍稍组织了语言,小声说道:“功曹是官职,你这丫头说的什么阎王爷、鬼差那都是阴间的功曹…所以有没有地府不重要,而有没有功曹…对我来说很重要。”
明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姐这个意思她能明白,她害怕的也不是地府啊,而是断罪的阎王、世尊地藏,更是收割人姓名的鬼差,所以…阴曹是要比地府可怕的多。
“你还是不明白…”杜七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明灯的脸,还要继续解释的时候见到明灯使劲摇头:“小姐还是别说了…反正说了我也听不明白。”
明灯知道自己的脑袋傻乎乎的,不再难为自家小姐。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石闲走过来随口说道,看着她和杜十娘面上的可惜神情,估计是站在了石头上也没有看见楼上的人。
“四闲姐,我们在说地府。”杜七如实说道。
“呸呸呸,你们两个丫头怎么还聊上了,在棺材铺子聊地府…真是有你的。”杜十娘走过来,没好气的给了杜七后腰一下,旋即提醒杜七:“说好的,少说话,你忘了?”
“没忘。”杜七将披风重新整理好,站在一旁,安静的一言不发。
明灯有些害怕被杜十娘训斥,也一句话不敢说,站在杜七身边瞧着前方石闲和杜十娘聊着关于七姨的家常。
听了一会儿,明灯发觉她也听不明白石闲和杜十娘的对话,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杜七面纱下的面容看不清楚,似乎已经重新回归平静,可明灯依旧没有忘记,方才提起阴曹地府的时候,她的小姐…是在高兴的。
小姐在高兴什么?
明灯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杜七站在门框前,身子笔直,心道温姨门前的对联写的好啊。
人无千岁寿,我处有长生。
规矩不可减,但可以增加。
虽然她从未有这么做过,可她可以增加和改变规矩,这其实也是规矩的一种,没有人约束她,只是她踩在规矩上行走。
她的故人有的飞升上界,到达了灵气浓度和更广阔的一片玄奇…想要再见面十分的困难。
还有一些故人死了。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姑娘常忆故人,却没有想过,如果世上有地府这样的地方,对她来说会是怎么样方便的事儿。
如果真的有地府存在,那么…一定会有相对的阴曹…
这些功曹按照规矩来说,和纤阿在存在上没有太大的分别,是随时可以与她见面的。
杜七深吸一口气,她此时能够听见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
她在紧张,也在兴奋。
若是添了新的规矩,自然会空出来许许多多的位置,杜七不管这些位置对这片天地有没有用,只要没有牵扯到规矩的运转,都无所谓。
而事实上,只要姑娘喜欢、只要姑娘高兴,对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来说,就是最大的、最值得去做的、也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只要姑娘高兴,规矩本身就会发生改变,比如不能死而复生什么的…规矩自己将自己改成可以死而复生都行。
可姑娘会生气,会不高兴,所以一切才这般秩序。
某种意义上,这世间的秩序看似牢不可破,可又十分的脆弱,在某些干扰下会失去原本的作用。
九华山的人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像这般不惜一切维持规矩的稳定。
因为一切大道规则的稳定与不稳定,全部都和某个姑娘有关系,所以纵观古史,九华山的人其实替爱闯祸、爱破坏的姑娘磨平了许多后世,擦干净脚印。
只是姑娘入世后,便不讲理了,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是讲理的姑娘,这从道天君因为一句话而暴薨上也能看出一二。
可是从遇到杜十娘后,一切都变了。
杜七心想自己过去做的浑事可不能让十娘知道,不然…她一定会不开心。
其实地府还是天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边的人可以去做“功曹”,像是七姨,该是适合判官的活。
杜七并没有真的打算去城里一个什么地府,然后将自己喜欢的姑娘们一个个塞进去,毕竟…这些都是连修仙都不愿意的人,也没有那么简单。
这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思路,杜七将这件事藏在了心底,心道自己任性一些…只要十娘不生气就没有任何的阻力。
做了天地的功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长生。
杜七听着石闲和杜十娘的对话,又觉得规矩可以新定,可姑娘们是否意愿…才是里头最困难的点。
先放着,以后再想。
杜七抿嘴笑着,回头瞧了一眼,来时路上是她和十娘的脚印,以往她没有回头路,现在因为有了一个不成熟的点子,身后就有了一条退路。
也不知道十娘是更愿意做女仙,还是阎罗?
从明灯的害怕程度上来说,兴许是阎罗,毕竟…十娘若是生了气,还是很可怕的。
其实也不只是功曹,天上还有万千繁星。
十娘想做哪一颗星星?
杜七眯着眼睛,思维若小鱼儿跳出水面般活跃。
对了。
她之所以会突兀的想起这些,也和这一身衣裳和妆容有关,重新披上代表混沌颜色的衣裳,她便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些对她来说近在眼前的事情,想要对现有的规矩指手画脚。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毕竟…这般胡思乱想还是不能频繁的出现,不然小家伙们为了讨她的欢心…说不定擅自就能把事情给做了。
杜七一只手撩开披风,捏着下方黑白二色逐渐融合的裙角,心道回去就换成新的衣裳,这衣裳穿了挺危险的。
院落的一处梅花旁。
“…”杜十娘正说着话,语气忽然一滞,她对上了杜七看过来的视线。
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觉得自家姑娘此时有些陌生。
杜十娘摇头。
仔细一想就知道这股子陌生从杜七化好妆就出现了,要还是以往那般熟络亲切,她也不至于会对杜七心动。
杜十娘心想不能老是让杜七穿成这样,这样会让她胡思乱想,今个晚上回去洗澡的时候…她就将这衣裳收起来,不让她穿了。
温梨并未上楼,所以即使窗子开着,注定杜十娘和石闲什么也看不见。
横穿过一条细长的小巷子,有一处直通后院的房间,幽静细腻,却不自然的让人脊背发寒。
屋子中挂了一些字画,仔细去看会发现都是一些鬼画符、或是镇灵符篆,在整中央则是一幅菩萨画像,在画像下方,还有些许镀金佛像雕刻。
这一切都是因为…宽敞的屋子正中央摆着两具棺材,内棺摞在外棺中,旁边是艳丽的二月红,若是有懂行的姑娘在此,会发现正中央的一切的布局摆设都像极了一个墓室。
正是因为是规划墓室的地方,阴气极重,所以温梨才弄了这么多的佛像,求一个安心。
香案上摆着一个香炉,袅袅地升腾起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棺材一旁,七姨一袭锦衣,她面色红润,神态优雅,淡然的从其中一具棺材中坐起来,说道:“温丫头,你帮我打的棺材…正合适,躺着还挺舒服的,用心了。”
温梨无奈的说道:“姐姐快起来,哪有大活人往棺里躺的。”
“我花了银子,用不到了还不能试试?”七姨坐在棺材里,敲了敲坚硬的木料,坐起来瞧着一侧的另一个本来打算合葬的另一个棺材,忽然说道:“温丫头,这到时候…下地的时候,过仙桥给我开的大一些…虽然我不在里头,可留个念想也是好的,希望那地府判官见了,行个方便。”
温梨沉默了一会儿,认真说道:“师姐姐,你说过人总想着依赖来世,便没有什么出息。”
“姐姐我本就没有出息。”七姨笑着:“不然,也教不出杜十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