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你这拖家带口的…是来砸场子的?”温梨说着提起那拖在地上、长的过分的白色裙摆,跨过门槛后关上门,她望着一脸悻悻的杜十娘和石闲,啐了一口:“你们几个丫头忒没有规矩,见过去武场踢馆的,没见过来我这丧仪地儿的…”
“我这铺子若是翻了,你们到时候就等着一众小鬼爬满身罢,没规矩。”温梨嗔道。
石闲想到温梨的话,轻轻一个哆嗦,接着小声说道:“温姨,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温梨没好气的瞪了石闲一眼:“别叫我姨,我也就刚刚三十。”
石闲闻言一怔,小心翼翼的说道:“姨,前年你就说自己三十…”
“呸,你这丫头讨打呢。”温梨生气的走到石闲面前,先是看了一眼明灯和杜七。
自己被石闲揭了老底,也就没有了装嫩的打算,提起裙子走到石闲面前。
石闲的身子在众多姑娘中已经算是高挑的,可在温梨面前还矮了一截,只见温梨拎着石闲的耳朵,又敲了她的脑袋一下,旋即转过头看着杜十娘。
杜十娘乖巧的走过去,凑过去给温梨敲了一下,这才算了事。
温梨看向杜七和明灯,杜十娘眨眨眼,正要说什么,便听到温梨说道:“七姑娘和明灯是吧,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过正式…还是头一回,嗯,这也不是个吉利的地儿,见面礼以后再补上罢。”
“温姨,你见过丫头?”杜十娘问。
“废话。”温梨说道:“她整日在春风城待着,怎么能没见过?我先前身子不舒服,还去抓了几副药,小明灯给我秤的药。”
听到温梨这么说,杜七露出一抹了然,她就说这个姐姐有些面熟。
明灯则怯生生的望着这个连杜十娘都怯她七分的姑娘,缩着脑袋。
温梨穿着白色的长裙,裙摆极长,拖行在地上,沾染了不少的灰尘,而在她的腰间缠绕着一道绛紫色牡丹缠枝刻丝束腰,凸显高挑的身材,十分的好看。
如同杜十娘不像是十九岁的姑娘,温梨也不像是接近四十岁的姑娘,她和杜十娘站在一处,像极了一对姐妹。
杜七在看温梨的时候,温梨也在看她,她敏锐的觉得此时的杜七和她以往见到的并非是一个姑娘,好在席帽中隐隐可以见到一双剪水秋瞳。
温梨一怔,因为瞳孔清澈明亮,宛如初升的朝阳般,熠熠生辉。
这个姑娘拥有一双她见过最漂亮的眼眸。
“七姑娘歇着。”温梨指着院落外垫着绸缎的石凳,让杜七和明灯现在院子外坐下。
温梨和七姨以及柳青萝一模一样,对杜七很是客气,完全不像是对杜十娘和石闲那般粗暴,杜七看了一眼杜十娘后,按照安排坐下。
很明显,眼前的纸扎铺子大院就是温梨的家,门前石桥流水潺潺过。
石闲看着温梨挡在门前,心道有什么话让她们进去说,挡在门前算什么。
“接着…到你们了。”温梨姿态慵懒地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长裙踩在脚下,气氛稍稍凝固,从温梨身上传来一股子莫名好闻的香气。
“温姨您说。”杜十娘一副听教训的模样。
“说什么说?哪有你们这样对着一个丧仪铺子一直敲的?做了这么多年的活,我还是头一次见上赶着来送死的…说出去都不吉利,让人看了笑话。”温梨说道。
“上赶着送死…”杜十娘默念了两句,明白了温梨的意思,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她看了一眼,发觉杜七也在看她,迅速收回视线。
杜七昂起头,瞧着眼前的丧仪铺子,心道送死…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词儿,没想到有一天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温姨,我们这不是…知道七姨来了纸扎铺子心急了,谁知道她在您这儿。”石闲说着,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七姨来是置办棺木的,没想到是来叙旧的,难怪丫头们说她穿的那么好看…”
杜十娘也和石闲一样,在发现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七姨的闺蜜后就松了一口气,只当七姨是来串门的。
可杜七牵着明灯的一只手,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温梨撩起耳边侧发,认真说道:“说谁是旧人呢?叙旧都说的出口,再说了…与姐妹叙旧,我会选酒楼琴楼,而不是这儿…你们能在这儿见到我,便是来活儿了。”
望着杜十娘和石闲呆滞的表情,温梨说道:“姐姐定的樯木到了,自然要通知她过来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调。”
“樯木?什么樯木,温姨你说清楚。”石闲急了。
樯木,在春风城中,最常见的就是用来做棺材,其他木工活为了避讳,也不会拿来来做工。
“等等…你们两个丫头不知道她在我这儿定了棺木?”温梨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七姨没与我们说过。”杜十娘平静道。
“我说呢,你们见了鬼的砸我的门…原来是吓到了。”温梨轻轻摇头:“这便是姐姐的过失,居然不与你们两个丫头说清楚…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讲…再过一会儿,你们进屋自己问。”
说完,温梨发现石闲和杜十娘一直盯着她看,想了想,又补充道:“她也没事,不需要你们担心。”
“知道了。”杜十娘听到温梨这么说,总算是将心放在肚子里。
石闲还在想七姨为什么要置办棺木,疑惑说道:“七姨不需要,难不成是给师先…”
“啪!”
阳光落下,明灯低下头看着脚尖,一副自己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
这边,杜十娘捂住了石闲的嘴,将她剩下的话按了回去,气恼的道:“你这妮子,嘴巴没有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出溜。”
石闲仔细一想,也知道自己错了,悻悻吃了这个亏。
温梨跟着嗔道:“先生是尊上都要客客气气的人,一会我就拿母子针把你的嘴给缝上,省的有一天祸从口出,招来雷劈还连累了十娘。”
“温姨,你别说这种话,方才城里还响了一声炸雷。”石闲哆嗦说道。
“现在知道怕了?”温梨呸了一声。
“温姨,你为什么不然我们进去。”杜十娘问。
“我愿意做这恶人拦着你们?”温梨搓了搓手掌,说道:“按照规矩来,有人在铺子里换棺椁,添衣冠,不得有旁人进入,哪怕是你们几个丫头也不行,除非…你们也和棺中人有着联系,可那个姑娘…你们还是安静坐着,差不多时候我会叫你们的。”
石闲没有听的明白,杜十娘却想起了什么。
七姨喜欢蜜饯,却不喜欢吃蜜饯,那蜜饯…都是用来烧着玩的。
烧通捎,七姨是要给某个人捎去她爱吃的东西,现在…七姨是给谁置办的棺椁,也就很明显了。
可既然是早就逝去的人,为什么才开始备丧仪。
“我知晓你们几个丫头好奇,可我也有我的规矩,你们莫要问我,问我也不会说的。”温梨对上了石闲恳求的目光,斩钉截铁的说道:“随意聊聊,消磨消磨时间。”
“好吧。”石闲心道七姨没事,她多等一会儿也就等一会了。
杜七眨眨眼,目光透过面纱落在温梨的身上,丧仪业有规矩,不知道可不可以学,而且…这是个守规矩的姐姐,她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
姑娘们坐在这儿闲聊消磨时间,杜七只能坐在那儿听着她们说话。
“温姨你用的是什么香薰,好香。”石闲惊诧。
“哦,我使用的殡蘅香,是泽龙古镇,百年香铺镇店之宝,镇灵驱邪,你若是喜欢,我还有一些…”温梨说着,便见到石闲连连摆手。
“不要了不要了,温姨您自己留着吧…”石闲脊背发凉,用殡字命名的熏香,一般的姑娘可没有胆子使用。
“你这丫头…居然还怕鬼魅。”温梨掩面轻笑。
“也不是怕…只是瘆得慌。”石闲嘴硬道。
杜七在一旁想要说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只有花。
海棠花、牡丹花、落花生的小黄花。
又或是寸心、白玉盘这般相似的花。
可杜七一想到杜十娘让她今日少说话,便安静的坐着。
明灯似乎也有些害怕这个话题,缩着脑袋趴在杜七腿上,也不知道是真的怕还是借机和杜七贴在一起。
温梨侧耳,没有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后问道:“花月楼我没去瞧,合奏的还行?”
“一般。”
“天作…”
两个姑娘的声音倒是很清脆,可回答的东西却大相径庭。
一阵风吹来,吹得桥道上两边的树枝摇曳作声,扬起一阵地上的飞尘,洒落在水流中,朝着东方而去。
气氛有些凝滞。
石闲面色微僵,这次十娘没有像之前那样捂住她的嘴,可是“天作之合”几个字还是被她咽了下去,她没想到被杜十娘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蹙眉说道:“十娘,你是觉得…我拖累你了曲子?”
“不是。”杜十娘扭开头,说道:“温姨,她…也好意思跟我要一半的银子,真是不要脸。”
温梨:“…”
石闲:“…”
“你这丫头从内到外都变了许多,就是贪财这一点没有变过。”温梨无奈说道。
“温姨说笑了,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惆怅。”杜十娘宠溺的看了一眼杜七,眼里闪过一抹期待,旋即说道:“不多弄点银子,心里也没底气。”
“银子?你这妮子还是看的浅。”温梨摇摇头,指着门上唯一的白联说道:“我接触丧仪这么久,发觉还是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
温梨轻声道:“世人汲汲皆为长生往…可到底,还是要来我这儿找长生。”
“人无千岁寿…”杜十娘看着上联,点头说道:“这倒也是…”
她忽然想起了杜七询问长生果时候微妙的态度,便觉得连杜七那样的姑娘听到长生二字的时候都会在意…更不要说旁人了。
“丫头们。”温梨看向石闲和杜十娘,眨眨眼。
杜十娘有才众人皆知,秋水楼外还有着杜十娘的题字,石闲嘛…九苑的姑娘,质量有保证,温梨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的下联?”
“人无千岁寿的…下联?”杜十娘来了几分兴趣,思考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石闲也来了兴致,说道:“下联,我想了一个…人无千岁寿,月有万古明,怎么样?”
杜七听到石闲的话,忽的一怔。
月有万古明,这也是一个规矩。
海棠的身子就在月亮上…她摇摇头,将这个杂念从脑袋中甩了出去。
杜十娘叹气:“四闲,这儿是纸扎铺子,你写个万古长明上去,哪个姑娘消受的起。”
“对哦。”石闲摇头:“光想着对仗了。”
“行了,也不卖关子了,你们七姨也早就替我想好了。”温梨手指划过石桌,指甲在上面留下了工整的长生二字。
“人无千岁寿,我处有长生。”温梨停滞了片刻,等姑娘们都看见后才继续说道:“见惯了生离死别,心肠愈发顽硬的同时,会发现长生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词,以后…我这儿就叫做长生阁了。”
“我处有长生…”杜十娘愣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点头:“七姨说的好,真合适。”
很合适吗?
杜七很疑惑。
哪里合适了。
长生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杜七移开视线,心道若是由自己来说这句话…可能还有几分分量。
我处有长生。
姑娘们的思绪飞扬,石闲却不甚明白:“温姨,你不是做的丧仪活计,怎么唤这儿长生阁?我看…门匾上也没有写字儿。”
“先前一直没有想好名字,你七姨给起了一个长生阁,我很喜欢,明个就找翠玉街的丫头给我雕一张白玉的挂上。”温梨轻声道:“至于说长生阁…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并不能活上千年,但是我这里却有“长生”妙法,可以让人永存,也使用的起这长生二字。”
“原来是这样的长生。”石闲身子一颤,打了一个寒战。
杜七也轻轻叹气,她还以为真的有长生法…虽然温梨说的有道理,可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长生。
“飞升成仙,可能长生?”杜七突兀的开口,让一众姑娘提起精神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