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和石闲为流萤的那首《契若金兰》进行了些许的改动,遮盖了姑娘家翠若荧石的情感,强调了几份柔和和日常。
琴声委婉连绵,时而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时而若山石不禁雕琢、质朴自然。
琴曲是心声,诠释着奏者内心的波澜起伏和心路历程。
杜十娘的故事浅薄,没有什么深意,所以很好懂。
杜七不是很懂,她身子瘫软的靠在秦淮身上,眼神迷离,舍不得从台上的姑娘身上离去。
听着那琴曲行云流水般的从杜十娘指尖倾泻而出,杜七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那些是和十娘在一起的日常。
时间是最珍贵的宝物,对她来说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自从遇到了十娘,那时间长河的流速就慢了下来…缓缓向前走,就好像沁河医馆中那些在她脚趾间流淌而去的溪水。
此时,杜十娘的曲子逐渐散去,进入了石闲独奏的时间。
日常结束,才是契若金兰的核心所在。
核心是契,也是金兰。
花月楼中的人听过许多次石闲的曲子,秦淮也是一样,可今日的石闲和以往全然不同,那艳红色装扮无法掩盖姑娘面上流溢而出的情感。
石闲独奏的时候,杜十娘双手按在琴弦上,托着脸,宠溺的看着前方的红衣姑娘。
石闲本来还有些紧张,可是一对上了杜十娘的眼神,便彻底的安心下来。
她和十娘认识好久了。
久远到她现在往数年前去想,从一开始对杜十娘崇敬的心情去仰望,到后来的倾心爱慕,再到现在如家人一般的温暖。
石闲按揉着琴弦,从低音高音,不久后,又从高音徐徐降落,像散落了一地珍珠,细碎却泛着光泽。
她深深的看着眼前的姑娘,身形稳固。
众人都沉醉在如水的音律里。
秦淮垂下眼帘,想着方才石闲眼中的情绪,轻轻叹息一声,也靠在杜七的身上。
为什么她没有早点遇到四闲。
若是早一些,她便能介入这份感情中了。
也是想想。
对于石闲来说,杜十娘选择成为红馆人而保护了她,这份情谊现在已经彻底融入了石闲的心,到死都不可能忘掉。
其实秦淮觉得,若是没有杜七的出现,四闲才更加符合杜十娘女儿的形象,而不是什么姐妹。
石闲的曲子逐渐微弱,那音律中的遗憾感染了所有人。
也不知是在遗憾什么。
杜十娘无奈的对着石闲一笑,接着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精致锦盒,拿出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叶线狭长,花瓣为纯白色,花蕊浅黄的莲花状花朵。
玉帘花,或者叫葱莲。
石闲见到这朵花,轻轻哼了一声,瞪了不远处的杜七一眼。
翠儿翘起嘴角,身子前倾,她知道这是十姑娘最宝贝的东西,还要在那三张琴之上。
杜十娘将那小白花戴在鬓角,没有看杜七,而是低下头继续演奏,泛音流转,那曲子相比之前的勾人心魄忽然下降了许多,就好像杜十娘的水准忽然下降了一样。
花月楼中的一些人面上露出了疑惑,不禁怀疑是不是杜十娘手中的那张破旧古琴走了音。
也有一些人听了曲子,眼神一滞,闭上了眼睛,专心去体会曲子中的泛音变调。
比如白龙,比如鱼行舟,还有安宁。
这般平和的曲子仿若天地至理,甚至盖住了那天上大日东来的可怕威势,让安宁因为九华山而躁动的心和佛印都平静下来。
此间琴曲笼罩之处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天塌了下来也无法破坏这一份平静。
安宁捂着心口,怔怔的看着那台上面色温和的杜十娘。
怎么会这样。
杜十娘并没有修为。
是错觉?
安宁觉得兴许是因为她也成了懂音律的姑娘,所以才深陷其中,忘记了天上的威胁。
鱼行舟的脑海中闪过了祝桐君的样子。
古今皆平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词,看来十娘被隐仙祝桐君当做传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杜七听着琴曲,面色平静。
临泉看雾,云散知光,世上没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说法,所以杜十娘才戴上了那朵玉帘花。
这对于杜七来说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世上有姑娘与众不同。
睁开眼日月斑斓,闭上眼春去秋来。
梦中且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般玄幻的日子,姑娘已经过够了。
她不想再做梦了。
万年如一日,也比不上和十娘在一起的一刻。
十娘没有修为,她也没有开源,可是因为现在演奏的是十娘遇到她之后的平和日常,这一份日常是最坚不可破的东西,比万千星河还要坚固稳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
杜七经常会不高兴,很少会生气,愤怒…那应该是没有过的。
可是若是有人要破坏这一份平静,要她再一次去那竹林间做梦,她觉得自己应该会很愤怒。
杜七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想来应该不是那么可怕,毕竟,她在十娘眼中是个乖巧的姑娘。
杜七轻轻抬手,捋起耳边垂下的一律青丝,她的视线第一次从杜十娘身上离开,扫视了身边的姑娘。
她要的是有聚无散。
花月楼中一片平和,可城外却已经是风起云涌,局势一触即发,南荒生死存亡只在此刻。
祝平娘和吕少君以及一众修士维持着重重结界,阻止那虎妖前进的脚步,可虎妖一拳就崩坏了结界,头上的阵阵轰鸣昭示着这结界并维持不了太久。
在那虎妖的来时路上,有尸骨遍横。
那些都是前来阻止虎妖的妖族。
这虎妖是要正面突破结界,走到春风城涡流的最中心,当着众人的面摧毁这涡流。
虎妖走在天望海上,如履平地。
“轰!”
一声巨响,虎妖一拳砸在了结界上,整个天望山都出现了明显的震感,结界破碎,巨大的反震力作用在虎妖身上,它吐出一口血,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继续往前走。
它不要命,每一击都在透支自己的生命,那妖异的虎瞳中泛着可怕的血丝,这样的敌人…远非祝平娘和吕少君能对付的。
又一层结界碎裂,祝平娘被反震的五脏震动,说道:“阿浅呢?再不来,可就完了。”
“阿浅…”吕少君抬起头,望着那漫天的红霞,只见天上有一尊大佛,一柄剑,而在剑和大佛的对面是一片灼灼燃烧的天空。
“桐君,九华山的人不是来帮咱们的。”吕少君叹息一声。
“九华山?”祝平娘提起了几分精神,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脸色聚变。
只见春风城上空,有身披红霞的男人横于空,与众人对峙。
本来以为是来帮忙守护的南荒的九霄上仙,此时正和倚石仙子以及一众佛门对峙。
“为什么?”祝平娘心跳停了一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南荒毁了,对于九华山的人来说有什么好处?
这可是九霄上仙…若是他执意要帮助那虎妖,事情可就麻烦了。
“他不怕沾染了因果?”祝平娘不可思议的说道:“这可是整个南荒,做了这样的事儿,仙路可就断了。”
“那是九华山。”吕少君咬牙。
九华山的人对于因果向来没有那么看重,那说到底都是一群疯子,连弑神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再说了,多数的因果…在它的身上。”吕少君看着那浴血的虎妖。
它已经毁了大半个青州,整个天池泽,还有数不清的人命。
“少君,我在道宫滞留时间太长,这虎妖是什么毛病?”祝平娘不明白,为什么这虎妖哪怕承受着因果加身,哪怕每一步都是牺牲寿命,还是做这般人妖公愤的事儿。
“…”吕少君沉默了一瞬,没有说什么。
修士灭妖就和妖杀人一样,没有谁对谁错。
虎妖动荡青州,导致天池泽整个覆灭,这样就能让它死去的妻儿复活吗?
并不能。
不过吕少君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虎妖是一个狠毒的人,常言虎毒不食子,可小虎不过是有几分人族的血脉,就被它扔进了尸山等死。
当然,用人族的三观来要求它是错误的,虎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小虎当成子嗣。
“现在…重点已经不是虎妖了。”吕少君面色惨白,她常年在八方客栈,修为其实并不高,此时已经有些透支。
“我明白。”祝桐君看着天上。
时态紧急,东玄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所以现在,一切都抗在倚石仙子和佛门身上了。
九霄上仙既然准备出手,那自然是有能力躲避大半因果,又或者是…只要做了这件事,即便是断了仙路,那也是值得的。
吕少君想不明白。
倚石仙子也想不明白。
往生和尚也想不明白。
这南荒有仙品悟道竹出世时,无天大圣都来插了一手,九华山却看都不看一眼,现在却要来为虎作伥,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倚石仙子握着长剑,身后是一座古朴的青石碑,石碑此时泛着古朴的时光气息,保护倚石仙子不受火光侵蚀。
可一旁的和尚们就不是那么好受了,结大阵汇集出的古佛虚影并不能完全抵御九霄上仙的天火。
“你们要做什么!”倚石仙子厉声道。
男人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意思,可是发话的是人是云浅,九华山现在对云浅很感兴趣,便说道:“也没有做什么,只要你们不出手,让那小家伙走进灵海,噗的一声炸开,这样就好。”
“这样南荒可就…”
“与我何干。”男人扫视着下方的春风城,伸出手,翻手见,那些前来支援的万千修士就被灵海尽数镇压。
在这种级别下,哪怕是吕少君和倚石仙子都无法插手,更不要说绝云宗的长老和那些小掌门了。
“疯子!”倚石仙子怒斥道。
她能感觉到,眼前的九霄上仙其实并不比她强多少,可现在她和佛门的人却被全面压制,只有抵御的份,没有还手的可能。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规则加身,无论如何努力都突破不了那层薄。
“疯子?”九霄上仙微微抬头,看着眼前的一汪青天,旋即低下头看着自己袖口上绣着的一颗纽扣。
他能轻松压制真佛虚影以及倚石仙子的原因就在这一枚小小的纽扣上。
世人根本不明白这春风城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东西。
那道青令意味着什么只有九华山的人明白,若是那道青令流传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只有九华山的人明白。
当然…最重要的是…
属于那个人的东西只能存在于九华山。
男人平静的注视着倚石仙子身后的青石碑,说道:“云浅,你和愚昧的世人不同,有资格进入太华山。”
倚石仙子一愣,接着不屑的啐了一口。
男人也不气。
云浅没有进入太华山,自然不知道九华山信仰的是怎么样的存在…那是比星月还要广阔的人,是万物万道的尽头。
他转头望着海面上的虎妖,面上出现了几分忌惮。
毁灭了南荒的因果不是一般人能接的下的,所以需要借助虎妖的手,他要做的只是不让其他人阻止虎妖动手,就这么简单。
男人的视线落在春风城中,望着那些姑娘们平和的日常,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不过很快就被疯狂所代替。
有山河之灵庇护是吧。
有太阴元君庇护是吧。
现在整个南荒即将湮灭,到时候龙脉尽毁,人道不存,看还有什么山河之灵能庇护这春风城。
想着,他逐渐冷静下来。
九华山早就知道青令在春风城中,却碍于山河之神而不得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九霄上仙虽然强,可是若是想要毁灭南荒,那也完全没有可能。
可谁想到居然有天地元气聚集成这般恐怖的灵海。
以天地之力毁灭南荒那就很简单了,事实上,就算没有虎妖,九华山即便搭上全体仙路尽断的风险,也会亲自出手引爆灵海。
任何代价和那青令相比,都是浮云。
春风城中,卧松云将手中花月楼的券团成团,丢进了护城河里。
发生了这种事,他自然没有去听曲子。
“九华山,这也是老毛病了。”卧松云转身,将一本秘籍交给了段千川,接着换上了一身道袍。
“师父?”疤脸少年不解的看着他,师父不是说要去听曲子?现在都开台了。
因为结界的影响,他并不知道此时发生了什么。
“好好修炼…这是为师所修,儒道两家的心得。”卧松云说完,拍了拍段千川的肩膀。
在段千川茫然的视线中,卧松云戴上束冠,出了春风城。
虎妖?
那便新仇旧恨一并清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