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屏取下杜十娘丢过来的经文,打开看了一眼,说道:“这是怎么了,大晚上跑我这儿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你看看你都抄的是什么玩意。”杜十娘没好气的说道。
“这不是法华经的第一卷?哪里是什么破玩意。”秋屏指着自己房间角落灯火下的一尊镀金小佛像,说道:“当着菩萨的面说这种大不敬的话?”
“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若是真的是信众,还能把佛像放犄角旮旯里?”杜十娘说道。
秋屏说道:“这倒也是,咱们这样的姑娘也不信果报。”
杜十娘觉得倒不如说她们这种地位的姑娘家里请了一尊佛像才是对佛的大不敬。
“十娘,因为是心怀敬意,所以才请佛在角落的。”秋屏忽的说道。
杜十娘一愣,旋即多看了一眼秋屏,走过去杵了她一下:“我可不这么认为。”
“所以才有那么多姑娘喜欢你。”秋屏摇头。
因为她们这样的姑娘住的地方不干净,所以才要把佛像放在角落里。
至于说信不信佛…正如杜十娘所说的不信,可还是敬的。
秋屏招呼着杜十娘坐下,这才说道:“说吧,我又是哪儿惹你了。”
“你抄便抄了,还留了名,杜七把它带回去看了,我还以为那丫头想做尼姑。”杜十娘说道。
秋屏噗嗤一声笑了,说道:“我当时什么事…十娘,杜七的头发那么好看,若是出家做尼姑,剃头的人可是会遭天谴的。”
“我给她修了那么多次头发,也没见遭雷劈。”杜十娘在秋屏身边坐下,翻开那本法华经,瞧着上头那娟秀的字体,说道:“你怎么想起抄录这些东西?”
“实话就是稍稍的有些兴趣。”秋屏说道:“十娘你拿的只是其中一卷,其实我还抄了一些旁的佛经,可只留下了这套法华经,其他的都丢了,十娘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
“是想要感兴趣的姑娘借去看了,认清楚自己。”秋屏说着,用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像十娘就是认不清自己的女人。”
“又来了…虽然我也知道自己差不多成了姑姑们教训丫头的例子,可你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杜十娘叹息,翻开那《法华经》,瞧了两眼就被那生涩的文字绕得脑袋嗡嗡作响,心道她和自家姑娘一样,都看不进去不说人话的玩意。
“其实也没有什么。”秋屏熟练的翻开一页,放在杜十娘面前,说道:“这本《法华经》与《妙莲法华经》有些许出入,多是讲的女人修佛。”
“女人?”杜十娘一怔,然后看向秋屏给她指的地方,一字一句缓缓读道:“那舍利佛就过来跟龙女说:女身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佛果?”
读完后,杜十娘说道:“翠儿说过女子身恶,故不可成佛,原来是真的有籍可寻。”
秋屏轻笑:“这《法华经》上的姑娘最后都升仙了,十娘你可知道为什么?”
“包括方才被佛刁难的龙女?”杜十娘问。
“在他们眼里算不得刁难,该说是考验。”秋屏说道。
杜十娘撇撇嘴,想了想,说道:“若是女子不可成佛,所以她们都变成了男人?”
“十娘真是聪颖的姑娘。”秋屏点头,说道:“我听七姑娘说她求过南望菩萨的信物,那菩萨金身为女相,便是这《法华经》之上的其中一位。”
“呸。”杜十娘啐一口,嗔道:“你把这种东西留在书坊,安的是什么心?”
“只是觉得有趣。”秋屏呵呵一笑,又说道:“至于那本道藏《秋水》,纯粹是我喜欢里头的一句话。”
“什么话?”
“天下之大,莫过于海。”
“谁说的?”
“书上言说是道祖说的。”
“说的是天望海?”杜十娘看向远方。
秋屏摇摇头,说道:“望海店也是海。”
杜十娘一愣,心想哪怕是秋屏心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她柔和的说道:“姐姐若是在淮沁待得腻了,不妨退下来歇息歇息,淮沁若是待不下了,来春风城陪着七姨也是好的…还有,我觉得你和翠儿定能聊到一起,那也是个信过佛又不信的丫头。”
“那岂不是提前养老了?”秋屏说道:“我也没有要离店的想法,店里还有那么多姑娘需要我照顾,害…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有过退下的想法却也不是现在。
“十娘,南丫头带着两个丫头从沁河上游搬来淮沁四街了,要不要随我去瞧瞧?”秋屏说道:“她家的两个丫头没什么出息,就喜欢咱们这样的姑娘,正巧让她瞧瞧那不守规矩的杜十娘是长什么样子。”
“…”杜十娘抽了抽嘴角,却还是随她去了。
至于那本法华经,便留着由秋屏送回书坊。
淮沁湖面上张灯结彩,满湖氤氲,虽是夜晚却依旧热闹。
杜七牵着秋水的手穿梭在岸边的人潮中,看着各种有趣的小玩意,最后等到她们想去的那一画舫停靠,这才上船听戏。
湖面偏僻小船上,水波荡漾,映着三个姑娘的影子。
祝平娘接过柳青萝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回头问道:“七姑娘身边那个孩子是谁?长的还挺面善。”
“平娘,你又想把人拽去你的秋水楼了?那好好的姑娘干净的很…可别祸害人家。”柳青萝说道。
“…”祝平娘干咳一声:“有人在呢,给我留些面子。”
柳青萝看了一眼祝平娘对面的吕少君,歉意一笑,说道:“是十娘新带回来的丫头,取了个名字作“秋水”,准备带回去做丫鬟使。”
“秋水?她取的?”祝平娘说道:“看来十娘那妮子还算有点良心,不枉我照顾她那么久。”
柳青萝虽然想呲她两句,可毕竟如她所言有朋友在,便安静的站在祝平娘身后。
她是不知道吕少君是什么来头,可作为平娘的好友,想来也是仙门中人。
她叮嘱了祝平娘不要喝酒后,走到船头坐着,将空间留给祝平娘和吕少君二人。
吕少君说道:“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祝平娘点头:“你说的是青萝还是十娘?还是那秋水丫头。”
“都有。”吕少君说道:“桐君你通晓天下杂学,能猜到魏观主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我哪里知道,现在除了她没死,旁的…就是道宫也一头雾水呢。”祝平娘呵呵一笑,轻酌热茶,抬头说道:“魏云笈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正常过?读三千日的道藏就能直入上清境,说她借着悟道竹的天劫飞升了我都不意外。”
“飞升过分了。”
“在天君还在的时候能闯入九华,夺走经书并全身而退的女人…还是无门无派,她过分的事情是一件两件?”祝平娘说道:“再说了…我与她又不熟,她是飞升也好,是死了也罢,与我有什么干系?真要说…我对杜七那个新找的丫鬟更感兴趣,是个看起来水嫩水嫩的丫头,比魏云笈那个女道姑不知道养眼多少。”
吕少君闻言,心想桐君什么都好,就是不常有正经的时候。
她说道:“前些时日东华元君不是去春风城了?你没见到?”
“我还真没见到。”
提到这件事,祝平娘也一脸的惊诧:“那时候我封着修为,没见到青莲那妮子…道宫也是有意思,能放着她这样身份的人待在青楼…嘛,没见到她,稍稍的有些可惜。”
“一口一个妮子,也只有你能这么叫了。”吕少君说道。
“我教了她女子六艺,算是半个先生,亲近一些也是可以的。”祝平娘说着,感叹道:“她入主东华宫,倒是真的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了梅花庵那些孩子。”
“你这个梅花庵的庵主,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呸,你这个掌柜的店里全是烂摊子有脸说我?”
“咱们半斤八两。”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祝平娘又说道:“我挺喜欢春风城,只是消息不灵通,少君,这南荒要乱了?”
“你说的是什么。”
“佛门的秃驴。”
“…嘴下留情。”吕少君拿起酒杯,说道:“禅宗想要以悟道竹之事逼迫禅子归位,现在看来没有那么简单,乱不至于,现在能让南荒乱起来的…除了大圣没有其他的人了。”
“所以我不喜欢那些和尚。”祝平娘说道:“好好的姑娘家,非要逼着人家做什么男人,入什么破法华经,真就还不如道宫。”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有些怪。”
“我不喜欢的是天君那个一把年纪还觊觎青莲的老不死,道宫…倒也还好。”祝平娘看着不远处画舫的甲板,那里可以看见杜七正带着秋水在玩闹。
至少道宫的人没有《法华经》这种女人一见了便浑身不适的东西。
吕少君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桐君,你说既然佛门说女子身恶,不可成佛…为什么偏偏那代表佛祖的佛印在一个丫头身上?难道那佛祖男女不辩?”
她倒是觉得那法华经也许不像是姑娘们想的那样对女子不公,安宁的存在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或许,这儿的女子指的不是她们这些女人,而是劫难,就好像那《菩提》经文中,佛祖以一位女子比做执念心魔。
她也算是懂一些佛经的人,即使不懂佛经,却也知道因为在意所以才会将其比作执念。
“这一点我也奇怪,兴许佛祖也和天君差不多,喜欢小…”祝平娘说道。
“桐君,祸从口出。”吕少君严肃说道。
“我就是个妓女。”祝平娘也提醒她。
吕少君无话可说。
祝桐君向来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习惯了。
吕少君顺着祝平娘的视线看到了杜七和秋水玩闹的画舫,在上面见到了一个身穿鹅黄小裙的姑娘,面上闪过一丝细腻的笑容,随后说道:“若是在道宫挑一个人和禅子对应,除了东华元君,你觉得是谁?”
“不用把那妮子除去,她就是个孀妇,怎么和禅子对应?”祝平娘说着,说道:“自然是魏云笈了。”
“那就有意思了,她们都是女人。”吕少君说道。
“…”祝平娘认为这个想法很有趣,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趣,便对船头嚷道:“青萝,我能不能少喝一点酒?”
“别醉了。”
祝平娘如愿以偿的喝了酒。
吕少君看着面前这个被管的严严实实的女人,叹息一声说道:“听说云浅看上杜七了?要收入绝云?”
“杜七?阿浅说那算是收明灯时候送的丫头。”
船上,杜七心想自己原来是送的那一个。
买丫鬟送小姐,按照十娘说的,这可是赔本生意。
这些也不重要,她对一件事很感兴趣,便是那一句“天下之大,莫过于海”。
杜七记得有人用这句话形容过自己,那时候她不甚理解,只是觉得不好听,现在懂得多了,就认为更不好听了。
杜七与秋水进了船舱,指着戏台上的姑娘说道:“秋水姐,你说这儿的姐姐怎么样?”
“都很好看。”秋水说道。
杜七微微一滞,心想她有些明白十娘每次问她相似问题时候的感受了。
秋水也是除了“好看”不知道说什么的姑娘。
可即使是这样,听起来也要舒服一些。
“哪有人把姑娘比作大海的。”杜七不满说道。
“?”秋水轻轻歪头,不大明白杜七在说什么。
“行了,咱们去听戏。”杜七说着,牵住秋水的手走到一张小桌面前,对着那桌前唯一的身穿鹅黄色小裙的少女说道:“姐姐,我们能坐这儿吗?”
鱼行舟稍稍一怔,说道:“嗯。”
倒是没想到自己听个戏会撞上杜七…
她的视线在秋水面上停留片刻,只觉得惊艳,白天远远看过一眼,可近距离才能感受到秋水究竟有多么漂亮。
那是越看越深陷的样貌,略带娇憨的少女感更添了几分娴静。
这样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画像上的女冠。
得了允许,杜七和秋水和鱼行舟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下,之后杜七的视线放在鱼行舟面前的果酒之上,目不转睛。
鱼行舟眨眨眼,说道:“妹妹…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