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碧雪立刻沉默了。
一直以来,宫里这种情形不多,但是也不少。
譬如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就对这种事儿深恶痛绝,甚至下令行剥皮的酷刑。
永乐之后,太监的地位节节上升,这种事儿在明朝宫中开始公然允许,一直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各有默契。大明王朝十万太监九千宫女,对食之风极盛,明宣宗曾经赐给受宠的太监陈芜两个宫女,明英宗时有个太监叫吴诚,家有一妻一妾。
可是如今不是明朝。
前明宦官之祸,触目惊心,因此自从入关以来,宫中便处处打压提防太监宫女对食之事,一旦发觉,宫规处置只算是轻的了,真正触怒了皇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达子方才一时替小芬子着急,将话抢着说出了口,这时候看着碧雪脸上的神色,一时间却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的时候尚还好,屋里屋外的人模模糊糊都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隔着一层窗户纸,总还是有几分装糊涂的退路。
可是一旦捅破,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个人都必须得面对了。
小芬子低声道:“碧雪,你一个人出去了,如何照顾的得好你自己?主子不过是假装信了你那套话,她其实心里根本也不放心你,否则何至于赏赐你如此重的出宫恩银与细软?便是今儿晚上,她还在让依云整理呢!”
碧雪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深深地看着小芬子,嘴边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凄凉的笑容,一字一句慢慢道:“芬公公怎么不说——主子还说要给我张罗个好归宿呢?”
小芬子的呼吸骤然一滞,整个人都绷紧了。
碧雪方才满脸通红,现在红晕反而渐渐退了下去,只显出原先苍白的脸色。
小芬子紧紧盯着她。
碧雪也看着他,却没有退缩,居然还上前了一步。
两个人离得极近。
碧雪声音轻飘飘地又问他道:“敢问芬公公,一口一个不放心,那您觉得,什么样的归宿…于碧雪来说,又称得上是‘好’?”
小芬子攥紧了拳头,紧紧咬着牙,眼睛微红地盯着她。
碧雪微微侧头,眼里也含了泪光,语气里却还是讥讽的倔强,一字一字道:“我有想离开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芬公公您又有没有想过…我是因为什么缘故而迟迟没走?”
小芬子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地。
碧雪仰脸,轻轻笑了笑,月光打在她脸上,小达子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碧雪的这个笑容也缥缈模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碧雪低头擦了擦眼角,转头对小达子勉强笑了笑,温声道:“达子,服侍好主子了,照顾好七喜姐,我虽是走了,心里总会挂念着你们的。”
她说完,再没看小芬子一眼,转身正要走去。
小芬子突然就上前去,猛地攥住碧雪的手腕,一咬牙道:“碧雪,你跟了我吧!”
他没有说“你留下”,也没有说“别走。”
而是“你跟了我吧”
小达子一时间没忍住,抬手用衣袖捂住脸,便转头向旁边咳嗽了起来,待得咳了两三声,他又怕惊动了人,顿时只是压抑着没敢再发出更大的声响。
小芬子这句话说出去,心里反而如释重负,
他暗暗地想:这句话,我原是多年前就该说的。
他握住了碧雪的手腕,没有放手,惶急地盯着碧雪,声音里带了七分哄,三分哀求,道:“碧雪,你放心,我以后都会好好照顾你,对你好的!倘若我今日说的这话有半句假意,便让我…”
碧雪抬起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重新又垂下了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温柔,但那温柔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她轻轻道:“你对怡泉也很照顾,也很好。”
小芬子手上忽然就失去了力气。
宫女值房里,怡泉呆呆地抱着膝盖没出声。
旁边的一个同样是二等宫女的,被吉灵改名叫做冰露的,伸手过来,替她盖了一件衣裳,轻声道:“怡泉,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身上都沾了一身的凉气!回来了就这样失魂落魄的…”
她说着,便推了推怡泉肩头,笑嘻嘻道:“难不成你在院子里看见鬼了?”
怡泉摇了摇头,轻轻道:“没什么。“
她垂下头,握紧拳头,重新又松了开来,低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没什么。”
旁边另一个二等小宫女,原来叫霜儿,后来名字被吉灵改做惠园,睡在窗下的铺位,听见这话便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便道:“冰露!你可别胡说八道——没事儿被你说出事儿来!”
冰露噗嗤一声就笑了,道:“瞧把你吓的,胆儿真小!要不要我同你换了这临床的铺位?”
她弯腰,一边铺床,一边推着怡泉肩头道:“睡了睡了,有什么心事,明儿再想!咱们都是奴才命,你做这副大小姐样子没得滑稽!”
夜风呜咽着从窗户缝里吹了进来,惠园是真的有点害怕,伸手就要去将窗户格关了上,忽然睁大眼,好奇地:“咦!”了一声。
冰露低声道:“你真瞧见鬼啦?!”
惠园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我瞧见芬公公送碧雪姐姐回了她值房门口。”
她转头,困惑地道:“他们俩…不是一直关系不太好么?”
第二天早上。
天地一家春,暖阁内。
七喜带着依云,两个人一个收拾东西,一个报着登记册子。
渐渐地,地上一只宽敞的箱子已经要装不下了。
依云抿嘴,神色里带了一丝羡慕,又有些发呆,呢喃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碧雪这是要嫁出去了,主子准备嫁妆呢!”
七喜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脸上比划了比划,笑吟吟道:“这就眼馋心急了?等到将来你出宫嫁人的时候,主子一样亏待不了你!”
依云毕竟年纪比她轻,脸皮也薄了许多,听见这句话,顿时满脸红云,跳起来就追着七喜道:“七喜姐姐,怎么这么乱说!谁心急了?”
七喜笑着往吉灵身后一躲闪,道:“谁气急败坏,自然就是谁被说中了心事,看来依云你是真的心急喽!”
吉灵坐在七喜旁边,一边指挥着七喜往册子上添加条目,又顺手敲了敲桌子角,笑着斥道:“好了!不许闹腾,办正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