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一堂和气(1 / 1)

养心殿一墙之隔,隆宗门内北侧,军需房。

禛一早便下了严令:军需房乃军务重地,皇帝王公大臣非奉特旨,不得擅入。

此外,他召见军机大臣时,太监不得在侧,帘前、窗外、阶下亦不许闲人窥视。

为了彻底做到军务保密,禛又命都察院派出满汉御史各一名,每天在军需房值房处巡察,日夜不休。

他甚至还下了一条很铁腕很雍正的旨意——军机重地,有上台阶者,处斩!

此时,他从养心殿堆了一桌案的折子中站起身来,夜已是极深了。他想到方才的军务要下达,顿时命人传召重臣入军需房。

漫天的星子碎银一般洒在天幕上。

苏培盛默默地跟随在禛侧边。

他瞧着皇上脸庞:皇上口唇端正而有棱角,五官清朗,只是满面疲态,脸颊瘦削,眼下是掩不住的乌青。

苏培盛想要劝说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置,但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他很清楚——这位爷如果想要做什么事,这天下怕是没人能挡得住的。

禛从登基之初,便亟亟求治,乾纲独断,所以他要求,军需房必须能和养心殿快速连通起来,军需房旁边,得留有一条通往养心殿的专用通道。

这条路穿过宫墙,经过御膳房,直达养心殿,是只有禛一个人才能走的密道。

其实养心殿不是不能谈军务:西暖阁就是一个挺适合的地儿。

但是每当涉及西北两线军务时,天性谨慎,做事滴水不漏的禛往往会选择——自己举步前往军需房。

因着皇帝叫得急,臣子从外宫大臣值房过来,尚有一段距离。大臣们尚未到来,宫女们已经静无声息地,将内务府准备的堂餐、果饵、冰瓜、凉茶都送了上来。

门廊下的长桌上,放了四只暖壶,下面用明炭暖着,内里是香喷喷的小烧饼,玲珑精致,大小正适合一只入口,不会满口掉屑,弄脏衣服。

烧饼咸甜各味都有,大臣来时,如果皇帝传召得急,尚未吃晚饭,便可取用一二,先垫一垫肚子。

因着是夜间政务,另有景运门御膳房送来的一桌极精致的小茶席,已经在军需房值房里备下了——就怕皇帝与大臣们议事夜深,腹中空空,需要边吃边说。

在这等待的时间内,禛便抬头打量着自己一造的军需房——这是五间悬山顶小屋打通练成的一个大通间,另有小门空院一处。与皇帝皇后的宫殿相比,实在显得寒酸。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很难让人把它与帝国的权力中枢联想在一起。

然而禛事事低调,不喜张扬,这简朴而务实的军需房正合了他的脾气。

他右手握拳,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打在左手心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同时,他抬头望着墙上——墙上是他御书题写的匾额“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刚柔相济,气势雄伟,颇有帝王欲凌驾雄强的气概  禛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墨迹,很是生出了些感慨:“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写下来的。

因着这段时间鄂尔泰和张廷玉很是不对付,势同水火,光是御前,就争辩了三四次。

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手心手背都是肉,哭笑不得下,禛只好写了这四个字。

张廷玉虽性子温柔,为人却不迂腐,做起事来也是极灵活的,懂得机变圆通,满朝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

禛还记得,小时候听皇阿玛说过的趣事——康熙朝的大学士,汉臣张英的老家在安徽桐城,有一年,张家的老家人和领居家为了盖房子,争地皮,闹得鸡飞狗跳,吵得不可开交。

结果老家人一怒之下,就写了一封信,直接告状寄给了在朝廷里做大学士的张英——也就是张廷玉的父亲,要张英以大学士的高官身份为他们撑腰。

大学士张英读了这封老家家书后,二话没多说,只回复了一首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存,不见当年秦始皇。”

老家人收到张英的信以后,虽然不大乐意,还是按照他的意思——主动让出了三尺地皮。

结果邻居很是愧疚,也让出了三尺地。

如此一来,邻里和睦,重归于好,两家的屋宅中间还空出了六尺宽的一条路,成为了“六尺巷”,一时传为美谈。

想想,这样一位父亲教出的儿子张廷玉,会是什么脾性呢?

所以啊,像张廷玉这么一个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的人儿,都能被鄂尔泰激得脸红脖子粗,当堂争辩了起来,而且还不止一次!可见鄂尔泰…

禛想到这儿,就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头疼得很!

不多时,人一个个地来了——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兵部尚书性桂。

虽说军需房大臣的任用,主要取决于同皇帝的私人关系,不讲出身,惟用亲信。但能爬到皇帝身边,被皇帝当亲信用的,哪个又不是已经站稳脚跟的股肱之臣?

四人按规矩在军需房帘堂内拱立等候,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与兵部尚书性桂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很默契地把张廷玉与鄂尔泰分隔了开来。

待到禛出来,几人磕下头去,皇帝自是叫起赐座。

禛扫了一眼四人脸上神情,就知道今日所议之事,怕是鄂尔泰对着张廷玉,又少不了一顿若有若无的挑衅与指责。

他咳嗽了一声,准备先给四人打个底儿。

禛慢悠悠地从康熙年间,他身为雍亲王,常言佛事的时候说起,话题悠悠转转地又提到了登基来这三年。

“朕即位后三年,反而没在你们面前言过一次佛事,你们可知为何?”他问四人。

四人面面相觑,鄂尔泰拱手道:“奴才不知。”

张廷玉也道:“臣,实实不知。”

禛笑了笑,大指微微在桌案上叩了叩,道:“佛就是朕,朕就是佛,朕心中有佛,何用再谈佛事”

他顿了顿,道:“你们为人,只要清晨出门时抬头望天,至晚归寝时以手扪心,自得为人之道矣!”

鄂尔泰被皇帝一顿话说懵了,张廷玉到底是做文秘工作的,素来心思精巧细腻,一咂摸,已经悟出皇帝的意思来——抬头望天?望什么天?

天,就是皇帝!

皇帝的意思,是敲打自己和鄂尔泰呢:议军务之事,就得将君国利益放在首位,抬头看天、心中有君,忠于皇帝,精诚团结,不许内耗,莫要再像前几次那般御前争论不休。

这已经是皇帝,隐隐含了威慑的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