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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

七月半,中元节。

这座城市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节——也许只有她是例外?看来依旧年轻,大多数人都会猜错她年龄。从亚新生活广场进入地铁站,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露出洁白纤瘦的脚踝,踩在黑色平底鞋上,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嘴唇抹着可有可无的颜色,挎着个简单的女包。

她叫欧阳小枝。

从步行台阶走向站台,旁边的自动扶梯上,有双眼睛正看着她。

或许是地铁进站的缘故,突如其来一阵冷风,长长的黑发宛如丝绸扬起,正好掠过对方抓着自动扶梯的手背。

乍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相挺是英俊,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

少年随着自动扶梯上行出站,小枝却是往下走台阶进站。

是他吗?她在心底搜索这张脸,霎时间已擦肩而过。

她走到地铁站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却已转到步行阶梯,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来。

欧阳小枝加快脚步要避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好一组列车到站,迅即躲入打开的车门。

站台上的他还在向前冲,虽然体形消瘦灵活,但遇到实在绕不过去的,只能强行把人推开,杀出一条血路,引来身后阵阵谩骂。下车的乘客变成了拦路虎,一个男人因为被他推开,愤怒地往他后背打了一拳,让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少年痛苦地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了她的脸。

“等一等!”

当他大叫着爬起来,车门关闭前响起警告声,小枝挤在车门的角落里,看着站台上的他。

扑到车厢前的刹那,内外两道门同时关上,将他和她隔绝在站台与隧道。

隔着厚厚的玻璃,仍能看到他的脸,她向少年指了指车门,意思是要注意安全。

列车启动,他在外面发狂地敲打玻璃门,追着她跑了十多米,直到远远地被甩下。他被地铁工作人员制伏了,压在几只大手底下,脸颊贴紧冰凉的地面,看着整个站台倾斜直到崩塌…

“欧阳小枝。”

终于,他的嘴唇挨着地面,平静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已随列车驶入深深的隧道,虽没听到那句话,心里却很清楚——就是他。

盛夏最拥挤的时段,四处弥漫着汗臭。车厢里所有人的背后,都仿佛藏着一只鬼,今天是它们的节日,既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梵文中“盂兰”意为“救倒悬”。

半小时后,她从地铁站出来,换了辆公交车,抵达郊外的南明路。

灰暗的工厂与荒野,早被各色楼盘取代,街边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还有家乐福与巴黎春天。路上跑的不再是五吨的东风与自行车,而是高尔夫马自达奥迪奔驰与宝马。公交车站还在老地方,只是站牌早就更换,后面有《暮光之城》的电影预告。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十四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气派的校门旁竖着铜字招牌,多了几块教育局颁发的奖牌。杂货店早就没了,代之以高级住宅小区。隔着滚滚的车流,她安静地站在路边,不时有高中生走出学校大门,大概是暑期返校,男女生们结伴打闹,或许很快会流着眼泪分离。

忽然,她看到一张认识的脸,已从年轻变得沧桑,令人肃然起敬——张鸣松。

欧阳小枝远远地观察着,他的眼神里有变态杀人狂的潜质。

他夹着一个公文包,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很干净,腰板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当他走出学校大门,学生们纷纷低头致意,看来他仍是学生心目中的神,全区最有名的数学老师。当年就有许多人出高价请他做家教,如今行情不知翻了多少倍。校门口的路边辟作了停车带,张老师坐进一辆黑色的日产蓝鸟,迅速调头开走了。

往前走了数百米,她才发现在两块工地之间,隐藏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道,依稀就是当年魔女区的小径。

她看到了那根高高的烟囱,被正在建设的楼房遮挡着。虽然,旁边有一圈简易墙,大门却是敞开着。整个工厂早已关闭,原址大半被开发商占据,唯独有一部分挤在两个楼盘之间,因此得以幸存下来。

废墟又破败了不少,细细触摸厂房外墙,粗糙的水泥与裸露的砖头颗粒,就像正在腐烂的死人皮肤。踮着脚尖走进厂房,地下满是废弃的垃圾,角落里散发着粪便的酸臭味,想是附近的流浪汉与民工留下的。她挪动到地道前,通往地狱的深深阶梯,隐没于阴影之中。

刚踏下台阶一步,就有某种冰冷的感觉,从鞋底板渗透到头顶心。触电般地缩回来,背靠墙壁大口喘息。只要进入那个空间,传说中叫魔女区的地方,就会有尖刀捅破后背心。

心脏莫名其妙地疼起来,迫使她跪倒在地直流冷汗。

1988年,她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就来过这地方,面对那道圆圆的舱门…

时光相隔二十多年,却似乎从未褪色过,在太阳旺盛的中午。她还记得那几个南明高中的男生,其中一个脸上有青色胎记。他们走过学校门口的马路,坐在树荫底下吃午餐。有个小女孩饥肠辘辘,幽灵般潜伏在身后。她有好多天没吃过肉了,口水几乎要干涸,悄悄从一个男生的饭盒里,偷走了一块鸡腿。

她飞快地向路边的荒野跑去,一边跑一边啃着鸡腿,而那几个男生已经发现,向她追了过来。终于,她在废旧工厂里被抓住了,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交出一根吃剩下的鸡腿骨。

于是,他们决定惩罚这个“小偷”。

她被关进了魔女区。

传说半夜经常闹鬼,尤其是这个地下室。他们把小女孩扔进去,紧紧关上舱门——只要把那个圆形把手转紧,里面就算神仙都无法开门。

无边无际的黑,她绝望地拍打着舱门,期望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或者那个有青色胎记的男生,会不会动恻隐之心放她出来?

可是,门外再也没有动静。

她被关在了坟墓里。

那时,她还不知道“冷血”两个字怎么写。

直到嗓子喊哑,昏昏沉沉地倒在门后,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死一般的寂静,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天黑还是天亮?有没有人发现她消失了?会不会有人来找她?恍惚中肚子又饿了,喉咙干渴得要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