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大妈害羞地在围裙上擦了擦刚刚煮面过程中偷偷挖了鼻孔没洗的手,“几位大人真是过奖了啊哈哈哈,我弄的东西怎么能和王朝机构那些大厨相比,不过这湾里的倒是经常夸我,除了夸我面煮的好以外,还经常夸我手巧人也美…”
钟炎笑而不语,低头吃面,几位大卫见状,犹豫了片刻后也索性就按照钟副司首的吩咐,暂且放下调查一事,开始放松身体,大快朵颐。
这面确实香,几位大卫很快也都沉浸在了面香之中。
唐纸回到了厨房,听着他们这些大人物和寻常人一样没多少区别的呼面声,心情稍微平静了些许,可能是因为这些声音提醒了自己这些高官也是人类,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确地指向自己。
唐纸略有透支地坐在了椅子上,默默地等待时间消逝,等待几位来客执行任务,亦或者离去。墙壁上那结了灰尘的老旧挂钟仍旧在滴答滴答,只是今天滴答声的间隔比起往日任何时候都来的漫长。
阳光微斜,拉长了人和桌椅的影子,只是几分钟过去,钟炎就把自己的面吃得干干净净,汤都一并喝下,留下几片葱花黏在碗底,心满意足。
“老板娘,必须称赞你,你的面煮得非常好,比我在司里吃到的都好吃,我都忘记了多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钟炎微笑着比划了个大拇指。
姬大妈乐呵呵地笑了笑,心中则更感困惑,她不明白,这位大人是在玩儿哪出,到这里来又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身上没有带钱。”钟炎微笑,“我送一份礼物吧。”
姬珂连连摆手,赔笑道:“不用给钱,大人,说好了的,我请客。”
“一些报酬还是要给的,这是您应得的,这么好吃的面,没有报酬,便显得没有价值了。”钟炎微笑,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圆形的符牌,递向了屋内的少年。
“这块牌符,送给这孩子吧。”
说完,钟炎微笑着望着厨房中,探出脸的少年。
唐纸露出了微笑之色,眼神却是游移不定。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忽然亲自送自己东西,这要是寻常人只怕是受宠若惊,五体投地、感恩戴德,但是唐纸知道,这不可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姬大妈看似寻常的目光深深地观察着这块牌符,然而以她的能力和阅历,都看不出来这块牌符有何异常。
越是寻常反而越是不寻常。
她转过身看着少年,原本含笑的面眸露出真实状况的凝重,这位大人此举,让她能够确定,这位大人其实知道唐纸,而这番前来,他的目的也是唐纸。
姬珂对着他深深蹙下了眉头,比了一个嘴型:
“千万别拿。”
镇安司兼尊神国教的高官,坐在一只蛤蟆妖所开设的面馆前,而在店铺的内里,除了这按照他的职责需要应当诛杀的妖族,还有整个王朝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杀了林剑云的凶手。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于水井湾这片破烂之地上演。
垂在老人手下的圆形牌符随着夏风飘舞,结构略显粗糙,仿佛就只是哪个寻常的木匠三两下便推磨出来的产物,上面的神纹也显得普通,好像是小孩子拿笔随便勾画而成,但是这块牌符在阳光之下反射出来的某种沉重色泽,还有姬大妈那朝向自己露出的凝重眼神,都在告知唐纸,这不是寻常牌符。
这,或许是决定生死的判官令。
钟炎的态度和目的暂且还不明了,唐纸的心,却是咯噔一声。
“谢谢大人了,我不敢当,我阿姨说您可以随便吃,不用给钱的。”唐纸笑脸盈盈地探出脑袋,在店铺里工作了这么久,言辞上已经有了服务员的味道,一如既往单纯的双瞳里看不出来丝毫的异样。
“是的是的,大人客气什么,这是我们的荣幸。”姬阿姨一抚油发,乐呵呵地说道。
“唐纸,这块牌符你必须拿着。”钟炎面不改色,仍旧满面笑容。
和刚才同样柔和的话音,此刻却如同晴天霹雳,轰在晴空。
唐纸和姬大妈的脸色同时愕然。
刚才还只是有所猜疑,现在连姓名都直接道出,再加上老人坚定的眼神…毫无疑问,他就是冲着自唐纸而来。
“才来皇都的时候,尊神国教的神官以及镇安司的大人你应该都有直接接触,我的身份是镇安司副司首,兼尊神国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驱魔护法钟炎,今日起来是对昔日HAH1314案件展开调查,你是当时车上乘客之一,事关王朝安全,还请配合。昔年蟒车一案上的档案上也有你的名字,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所以,也无需遮遮掩掩。”
钟炎微笑着,不让他们再继续猜测下去,索性挑明了来意,话音里那等让人无可反击的力量感,令唐纸的心脏开始如密集鼓点般跳动。
对方不是来调查林剑云刺杀案的,并无法让唐纸稍微松了口气,浑身的神经更加紧张地绷紧了起来。要是这场调查是发生在自己才来水井湾的时候,发生在自己还没有修行,还没有经历这么多像是噩梦一样的事情之前,唐纸不会有半点的担忧和畏惧,可是现在…
现在的自己,经受不起任何的调查。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也不用太紧张我怎么知道的你就是唐纸,你们的相貌和各种信息在档案里都有记录,你也不用紧张我为什么这么快就能确定你,因为这么大的一个区域,你是修行者的身份,我刚刚进门便能感受到。”
钟炎面带着微笑,温柔的话音在唐纸的耳中,却声声如剑。
“了不起,你来皇都之前只是个普通人,没想到,现在居然能够成为修行者。年龄超过十岁还能成为修行者的,老夫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几个,唐纸,不是老夫过于针对,而是确实,你有些地方让我怀疑。你也无需紧张,配合调查便好,有无问题,真相说话,没人会故意栽赃嫁祸你,还请放心。”
这是发自内心的称赞,可是听到如此称赞,唐纸一点都没有欣喜,反而嘴角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他居然忘记了除了体内的异常,自己是修行者这件事,本身也是异常,鼠王爷爷都能一眼看出自己乃是修行者,像面前这位老人这等强者,判断出自己修行者的身份不是易如反掌?
如山的压力压在肩膀,现在真正的调查还没有开始,自己就已经吸引了如此大的注意了么?
没有拧紧的水龙头中滴下来了一滴水,砸在黏着不少青色菜叶的水槽中,啪嗒的声响中,少年微微扬了扬头,露出一张看不出任何异常的笑脸。
他很少感到紧张和畏惧,此刻,这样的情绪却开始在心里作祟。
在姬大妈那同样僵硬下来的目光注视中,唐纸犹豫了几秒,还是迈开脚步走向店外。人在心理活动复杂的时候,就会表现出异常,而为了让自己不显示出异常,唐纸只能动身,运动起来,努力让自己寻常。
店里地面因为早上拖地溅出来的水而湿滑,他的脚步平稳,脸色如常,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内心已经波涛汹涌,泛滥成灾。
话机已经挑明,那本来就不相信的所谓平安祈福肯定是胡说八道,那它的具体作用到底是什么?
自己体内有妖族的圣水,自己身上还有难以解答的御水凡天诀和玄神十三杀,苏妲己说自己是魔帝之子,这一切的一切,一切就连自己都还没有搞明白的东西,会不会随着自己戴上这块牌符,一切就都被揭露于这朗朗晴空之下?
一滴滴冷汗,和那逐渐远离自己的厨房水龙头滴答出来的水一样,不断从少年的脊背渗透出来,沾湿了身上这身廉价的短袖。
“天老爷啊,居然是钟炎大人!”瞧见唐纸动身,姬大妈同样心急如焚,立马转过头,满脸的笑容就像是春天吹烂的栀子花,“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来到我这破店,真是蓬荜生辉啊,我说怎么今天这天气怎么的好来着…啊哈哈哈哈。”
姬大妈拦在了唐纸的面前,庞大的身躯就像快阴云一样走上前,作势就要接过这块牌符,同时嘴巴像是鞭炮一样连环作响,“没想到您们居然是为了我家唐纸而来,我这个做阿姨的心情可别提了,大人送我们家小子东西,是这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这个阿姨先代收下了。
这臭小子之前来的时候,是在蟒车上出点了事情,可把老娘吓坏了,不过平安无事,感谢天帝感谢我的皇上保佑,这小子才能大难不死,感谢天帝我的皇上保佑,你们还挂念着我们这种不起眼的草民这种烂满地的蚂蚁…修行的一事真的是运气好,大人,来来来,我慢慢说给您听…”
唐纸看到姬阿姨的举动心中不禁为之一颤,他立马知道了姬阿姨想做什么。
姬阿姨自己也是一只妖,虽然强大的幻形术让钟炎以及在座的诸位高手都无法直接看穿她的真身,可她要是拿过这块牌符,极有可能就有暴露的危险。
全世界,除了神明,没有谁能对抗得了汉唐王朝,姬阿姨一旦暴露,也将是必死无疑!
他想要疾呼出声,阻止姬阿姨这为了自己奋不顾身的鲁莽做法,不过这还轮不到他,在姬大妈的手落在牌符之前,一位大卫的手已经拦在了她身前,一股乳白色的劲气形成了海浪一般,推在了姬阿姨的壮硕身躯前。
这位大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身,唐纸只感到一股冷风在店门口贯过,这位面色森寒的大卫刚刚还坐在位置上,下一秒就来到了姬阿姨的身前。
姬阿姨额前的黑发被带动得飞舞,眼中一划而过的凌厉在发丝飘扬起的刹那又被他摁压下去,比起身材魁梧的姬阿姨要略矮一头大卫的脸上满是森寒,冰冷的话音从他的铁齿之间挤出:“不要妨碍公务。”
乳白色的气浪从姬阿姨的身侧流过,这唐纸并不识得的神术蕴含的力量极为强横。而见状,另外三位大卫也放下手中的筷子,豁然起身。
在姬阿姨僵硬的面色中,仲谊放下筷子,慢慢起身,示意大卫退后,这位面色冷峻的大卫冷哼一声,收敛下自己散放出来的神术,退回了两位的身后。
仲谊抱拳道:“这块牌符是鉴定杀人数的一块牌符,名为‘断生牌’,是我镇安司的专属办案工具,我们例行公事,都会让被调查对象握此牌符,这是本次调查工作的第一环。”
听到杀人数三个字,唐纸的心脏更是急剧一颤,双瞳更是骤然一缩。
那一夜林剑云暴毙在自己手里的画面,像是海啸般,冲上了他的脑海。
刚刚从云层里面逃出来的阳光又被一朵更为庞大的云朵所遮挡,唐纸也已经来到了店门口,包括姬大妈在内的一双双眼睛,全都注视在了他的身上。
“你们不必有什么顾虑,如果没有杀过人,这块牌符将不会有任何的异常。”仲谊望着姬大妈和唐纸,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里的生活节奏很缓慢,很宁静,我很喜欢这里的风格,有些老旧的楼房还有朴实的妆容,让我很难想象这里是皇都脚下,而令我想起我的家乡。”钟炎喝了口粗糙的茶水,缓声说道:“我不想破坏这份宁静,所以一些调查本也想更柔和一些的方式进行…但事已至此,还是请唐纸小友配合,这样,你们也可以早些回归宁静。”
姬大妈的神情僵硬,看似如常的庞大身躯内,实则心急如焚,现在的局面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水井湾的天光,今日的,比起任何一天都要眨眼,每一道,都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