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很好对付,一个显微镜的图纸,就把他从灵宫那个舒适的环境里,钓了出来。
但是赵桓一天的政务,才刚刚开始。
首先他面对的就是来自李纲的谏言。
他反复确认了,自己看的不是御史大夫宇文虚中的札子。
这李纲的札子,让他拉下了脸。
大过年的给自己添堵。
治国之道,其要何说?
所谓仁义若蚊虻嗜肤,通夕不得休。今仁义惨然,而汩人心,乱莫大焉!
夫鹄不浴而自白,乌不染而自黑!日月自旋矣,星辰固自序矣,草木固有别矣!君治国以趋,则以至矣,又何用仁义!若击鼓以求亡羊乎?君乃乱人之性也。
得亏赵桓这两年没少看札子!没少看《皇览》!
否则李纲突然而来的这道札子,就把他怼懵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依靠着系统翻译,才弄懂了大概是什么意思。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李纲在劝谏赵桓不要太过仁义。
这个话,当初种师道也没少劝,岳飞也没少劝。
慈不掌兵。
那会儿,正值多事之秋,就连他这个皇帝都是风雨飘摇之际。
赵桓听从了种师道的建议。
在大同府任由军卒施为。
甚至他还留了一手,搞出了最后玉石俱焚的手段,鼠疫。
但是种师道走后,赵桓又开始放飞自我了,变成了他的性格,仁善。
李纲的这道札子,其实归根到底,是在劝谏赵桓不要太过仁义。
治国的道理,要点在哪里?
所谓仁义,是一种白白惑乱人心的东西,就像夜里咬得人不能睡觉的蚊虫一样!
只能给人们增加混乱和烦恼罢了!
鸿鹄天生不用每天洗浴,羽毛就自然雪白,乌鸦天生也不用每天染墨,羽毛自然漆黑。
日月自己会旋转,星辰自来就是排到有序,草木生来就有区别。
若是治国,就顺从自然存在的规律。宣扬哪些仁义之类的有什么用呢?
那不和敲着鼓去寻找丢失的羊一样可笑吗?官家是在破坏自然规律,破坏人的天性!
赵桓盯着面前的札子发呆了很久很久,差点被李纲骂傻了!
其实最近诸多的事情,都是李纲这道骂皇帝仁义的札子的起始动机。
比如《吊古战场文》这件事,赵桓只是流放了孔端友,其他人居然安稳的让他们过了个好年!
比如下令让岳飞便宜行事,岳飞从东胜卫出击后套,安定后套百姓。东胜卫的安全,大宋战略安全放在何处?!
比如前几日的完颜宗干家眷之事,赵桓既然统统放过了,那就应该把完颜宗干一起囚禁起来,而不是放任其在来州充当变数!
李纲之所以挑着这个时间点,过年前夕上这道札子,自然是早就准备好的札子。
而且是跟李邦彦进行了深入的沟通和交流,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话不能留到过年以后说!
赵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个李纲,过个年也不让自己开心!
做皇帝仁慈了还不行?!
大臣都有斯德哥摩尔综合症吗?必须要挨整了才舒服?
但是赵桓却细细品味了一番李纲的话,觉得甚有道理。
这做皇帝做久了,也是犯迷糊了吗?
这李纲是在直指鼻子骂自己诶,还认为对方说的有道理吗?
赵桓提笔,又放下。他不知道这个札子该怎么回复。
但是又不得不回复李纲的札子。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以不自己,化被万物而使民不恃,其有德而不称其名,位乎不测而游乎无有者也。三吏三别尤在耳,莫敢怠惰。
三吏三别,是杜甫的六首诗分别是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写的是大唐由盛到衰的民间疾苦,他写不出李纲那样的排比的句子,但是也是告诉了李纲,他心目中的盛世是何等模样。
就是不知道李纲能不能看明白自己的想法。
赵桓放下了手头的札子,看着窗外,这大宋该何去何从?
李纲收到回复的时候,正在和李邦彦品茶。
李邦彦看着李纲的模样,就知道那日商量的札子,李纲终究是把它写了出来,交给了大宋的皇帝。
李邦彦抿了一口茶,拿起了话本,看的津津有味。
今天一早李纲就早早的赶到了他的书局,名义上找他喝茶,其实李邦彦知道李纲在担心什么。
李邦彦嗤笑了一声说道:“要我说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大宋是他老赵家的又不是你老李家的。”
“你干好自己的活,三年轮转,干完去做你喜欢做的事,不就行了?”
“跟官家正面锣对锣,鼓对鼓,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一对奇怪的君臣。”
《洞庭湖灵姻传》,是李邦彦正在看的话本。
讲的是八百里洞庭湖的龙王的女儿,远嫁给了泾川龙王,泾川君与公婆虐待龙女,偶然遇到了书生刘毅。
龙女托柳毅传家书回到了洞庭湖,龙女因此得救,而后龙女以身相许。
李邦彦现在专职写话本,觉得这个故事妙虽妙了些,可是缺少了跌宕起伏,所以他准备增加几处转折,让故事更加有趣一些。
李邦彦的文采骈偶文句,文辞华艳,稍微整理下,就是一篇好文。
李邦彦正在酝酿新的故事,而李纲有些局促不安,他在担心自己上的札子,会不会遭到皇帝的斥责。
“官家若猛虎,何须怜悯牛羊?也不知道官家是到底是什么想法。”李纲捧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
李邦彦沾了沾墨,说道:“若是官家压根没把自己当成猛虎呢?”
“嗯?”李纲眉头紧蹙的看着李邦彦。
没把自己当成猛虎?
李邦彦笑着说道:“去年今日,完颜宗干在归京的路上,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他说官家不似人君。”
李纲抓着手中的茶盏说道:“哦,这句啊,听说是捷胜军的军卒传出来的,有所听闻。”
李邦彦不再说话,任由李纲的思绪翻飞,他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下了自己对《洞庭湖灵姻传》改编的想法。
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给柳毅这个角色,编一个合适的背景,他将柳毅的籍贯宗族补充完整,苏州有一口柳毅井,正好做柳毅的背景。
假亦真时真亦假,才最唬人。
“官家的札子,李太宰。”一个仆人递过来一道札子,给了李纲。
李纲专门叮嘱过仆从,将札子送到大宋书局来。
李纲打开了札子,说道:“官家说他想要的明君之样子,是君虽有盖世之功,但百姓却不知道。”
“君使万物都井井有条,而百姓认为本来就应该是那样。”
“君的德行很高但百姓却并不歌颂君的名字。他在位或不在位,都与天下百姓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明君之道?这是盛世之治?”
李纲准备将札子递给李邦彦看看,李邦彦用宽大的袖子掩面说道:“你和官家的悄悄话,还是不让我看的好。”
“我又不是你。我一个罪臣,到现在都还朝不保夕,你给我看,这不是要害了我吗?”
李邦彦看到李纲将札子收回去,才讪讪的说道:“跟你李纲这等人做朋友,就是这样,稍不留神,就死无葬身之地。”
“官家啊,有点意思啊。”李邦彦笑着说道:“这句是《神仙传》里,阳子问老子什么是明君之道,什么是明君之治。老子的回答。”
李纲点了点头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邦彦继续写着新的话本,一边写,一边说道:“你札子上了,官家呢,听不听那是官家的事。”
“估摸着也不会把你的札子归档,赶紧上一道夸官家的札子,大过年的,就别给他添堵了。”
李纲想了想,自己上书谏言,把这件事说明白了。
官家听不听,他也没有好办法。
况且李纲这道札子的本意,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一下官家这大半年在燕京,又没有改变志向。
之所以不能留到过年以后,就是他这个太宰,必须知道官家,是否已经懈怠。
这对他第三年的工作具有指导意义。
他抬笔,在札子写道:
吾见人之用意如飞鸟者,吾饰意以为弓弩射之,未尝不及而加之也。
人之用意如糜鹿者,吾饰意以为走狗而逐之,未尝不衔而顿之也。
人之用意如渊鱼者,吾饰意以为钩缗而投之,未尝不钓而制之也。
至于龙,乘云气,游太清,吾不能逐也。
今见官家,其犹龙乎,使吾口张而不能翕,舌出而不能缩,神错而不知其所居也。
李纲洋洋洒洒的写了份札子,笑道:“这拍马屁的札子总不会不能看吧,你得给我看看,写的如何。”
李邦彦拿起了札子,看了半天,满脸的嫌弃的说道:“都说我浪子宰相谗言媚上!你这岂止是谗言媚上啊!”
赵桓收到李纲札子的时候,看了半天,也愣了半天。
他才看明白,这札子是一道他经常收到的“垃圾”类札子,就是舔狗奏疏。
李纲依旧用他极为擅长的排比句,一顿猛夸。
赵桓说不高兴,那是假的。
“赵都知,韩世忠给朕捎了不少的小牛里脊,给李太宰送点过去,对了,还有胡世将给朕带的川中名酒琼腴酒,也给李太宰送去点。”
“就是冰库里有什么,都挑一点给李太宰送去。怎么说也是在汴京辅国,劳苦功高。”
“舔狗啊,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啊。”
赵桓笑着将李纲两份札子扔到了火里,这种札子,是不能归档的。
中书舍人陆宰,权当没看到官家烧札子的行为,有些札子,真的不不能外传。
“官家,王彦那道札子有眉目了。”赵英在赵桓耳边小声的说道。
“哦?找到人了?”赵桓一脸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