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问题,李太宰,可曾想过自己?”李邦彦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很想知道李纲心中到底怎么想的,两个人都姓李,五百年前还可能是一家。
他很想知道李纲做了宰相之后,到底心态发生了如何的变化。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范文正公这句话,不知道李士美知否?”李纲问道。
李邦彦点头,此等名句,自然是知晓,岳阳楼记。
滕子京可是个大贪官,全是靠着传闻天下的岳阳楼记,才被人记住。
滕子京被贬为岳州太守的缘由,是因为在泾州做太守之时,挪用公款十六万贯,安抚诸部属羌用了三千贯,其余馈赠了游士故人。
当时的监察御史梁坚举报了滕子京挪用公款之事,京中派人来查,滕子京一把大火,将被宴请、安抚者的姓名、职务等材料全部烧光。
弄了个查无实证出来,按制官降一级。
这才被便到了岳州做太守。
至于名篇岳阳楼记,更是诸多深知内情的笑谈,范文正相公,被这同科进士的滕子京的一幅画给骗了。
做一地太守,整州父母官,大肆扩建学府,修筑防洪长堤这也就罢了,还耗费巨资,大兴土木重修岳阳楼。
耗费民力物力无数,只为所谓耀眼之政绩。
一个百废俱兴的岳州,哪里承担的住如此消耗?
范文正相公凭借着一幅洞庭秋晚图的画,就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岳阳楼记,其实只是在述说他自己而已。
谁看了那篇岳阳楼记,也是为范相公的品德折服。
至于滕子京?
因为这篇岳阳楼记调任江南重镇苏州做太守。不过没做两年也就去世了。
李纲引用范文正公这句话,其意十分明显,就是未曾考虑过任何自身的处境。
李邦彦也知道了李纲这人,是真的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人身安危。
他笑着说道:“李太宰莫要着急,将门所求乃是将门恩荫永固。也就是让这大宋一直保持这种将门有将,相门无相的模样。自然不会坏了规矩。”
“太宗皇帝的宰相卢多逊,因交通秦王赵廷美,事涉谋逆大罪。也仅仅落了个削夺官身,流放崖州。”
“去世之后,太宗皇帝于心不忍,也就特赦了卢多逊的几个孩子和妻子。从新回朝。”
“坐上了宰相的位子,就是三公之首,安有随意诛杀的道理?李太宰莫慌。”
李邦彦当了这么些年的宰相,自然有不少的门道,李纲自然知道卢多逊的事,这是他一直忙于正事,未曾想到这里而已。
李纲点头,说道:“谢士美提醒。只是士美问完了,不知道某能不能问个问题。”
“但讲无妨。”李邦彦点头,他其实猜到了李纲要问什么。
“不知士美为何力主议和,更是亲至金兵大帐之中。此时又准备行囊,准备投奔官家而去。此中缘由,不知何故?”
李邦彦没有说话,他长于民间,做事放浪,还会把街头词曲,编成词曲,在汴京,他也得了个李浪子的雅号。
浪子宰相,真的好听吗?
人长得足够俊朗,写文章是一把好手,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做事自是以为什么都是对的。
李邦彦叹气的说道:“吾持讲和之说,以图偷安眼前,正如寝于厝火积薪之上。火未及然,自谓之安;迨其势焰薰灼,则焦头烂额而不可救矣。此等道理,某安能不知?”
“当时受太上皇诏命议和,而后,太上皇禅让,议和的事,已经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康王与某一起入金兵大营,只是想要议和,寻得一丝喘息之机。”
“当时是真的觉得,议和是唯一的出路。但是也是有苟安的心思在,我不掩饰。的确抱着苟且的心态,到了金兵大营。”
“直到在金兵大营看到了我汉家俘虏的惨状,我也才知道,错的如何离谱啊。”
如何凄惨?李邦彦不愿回忆起那些惨状。
唯一让他觉得尚有一丝温情的是,他记得一个名为赵臣夫的小姑娘,经常将完颜宗望给她的大饼和馒头,分给面黄肌瘦的俘虏。
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自己活得还不如一个五六岁的丫头。
自己这一生,何其可笑!
自此,他也明白任何的苟且,都换不来国泰民安。
他知晓李纲准备迁工赈监和军器监到河东路时候,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到河东路去!去投奔官家!
自己一身才学,官家用不用是一回事,自己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李浪子,浪子宰相,也能回头。至于官家用不用我,我不在意,哪怕到河东路做一农夫,也好过在这汴京城里做一宰执。”
李邦彦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的严肃,他很认真,这就是他的心里话。
而且这李纲若是真的被罢黜之后,谁能做宰相?
他李邦彦就是现成的!
现在不赶紧脚底抹油开溜,难道等官家回汴京,兴师问罪?秋后问斩?
官家仁义一次,饶了他一命,他可不认为官家还会仁义第二次。
他的嗅觉可是极为敏锐。
他闻到了危险,就官家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他可不认为太上皇能斗得过新帝。
也不觉得将门这群人,能斗得过新帝。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他可不信这群在国难之时,按兵不动的将门,表现的比他李邦彦这个浪子,还要差的将门,能够斗得过官家。
太宰府沉默了许久,李邦彦站起身说道:“李太宰明日还有朝议自辨之事,我就不多叨扰了。现在离京者,也并非我一人,还记得官家亲征时,那响彻云霄的万岁之音吗?”
李邦彦笑着说道:“我走了。”
“我送送。”李纲也算是回过神来说道。
走到门口之时,李邦彦忽然小声开口说道:“将门受国恩惠良多,却不思反哺。一心只想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此时兵发汴京,尤若火中取栗。若是官家河东路腾出手来,他们会死的异常难看,还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世代受人唾骂。”
“但是太上皇…”李邦彦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太上皇那头蠢猪都没有娶将门虎女为后,官家这等力挽狂澜、救民护国、军威正隆的明君,安能不对他们下手?他们现在就是急眼眼的狗。”
“但是这疯狗,确实要万分小心的,我得到消息,他们这次怕是不会善了,稍有风吹草动,尽快出走河东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将门也不是没有准备,他们已经彻底疯了,有一支军队正在绕道娘子关,以勤王杀敌为名,行不义之举,意图让官家战死沙场,万分小心。”
李邦彦为了问三个问题不假,也是收到了消息,有人要对李纲不利,还要对官家不利。
李纲点了点头,说道:“某,晓得如何做。”
李邦彦哈哈大笑三声,坐在了马车上,踢了管家一脚说道:“走着!”
李纲叹气,他能不知道这种局面之下,离开汴京,离开这个旋涡的中心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身为圣命,安能像李邦彦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