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叶定功所率众军士如此阵仗,早已是心乱如麻的谢贻香更是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是该认罪就擒,还是和师兄一起拼死突围。却见先竞月斜斜踏上一步,拦在她身前,低声叮嘱道:“去苏州老宅等我。”
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身前的先竞月也不多言,当即深吸一口长气,用意念将杀意提升至定点,继而化作凌厉的杀气激荡而出,直取四面八方所有军士。一时间在场众军士为他杀气所摄,顿觉胆战心惊,手足无力,大都不由自主放下手里的弓箭和火铳;纵有勉强苦苦支撑者,也再无力向天牢门口的两人放箭开火。
伴随着先竞月的杀气源源不断涌出,就连当中以叶定功为首的一众亲军都尉府高手也是心中发怵,四肢犹如负重千斤,全无胆量上前厮杀。便在这一刹那,先竞月已对谢贻香低声喝道:“走!”继而伸手在她后背处全力一推,谢贻香整个人便离地飞起,腾云驾雾般地飞向远方黑夜之中。
叶定功等人虽知先竞月武功极高,甚至隐隐已是当世第一,但也万万没料到对方足不动、手不抬,顷刻间便能令在场上千人动弹不得,惊骇之余,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贻香的身影消失在东面黑暗中。谁知待到谢贻香平安离去,先竞月却仿佛并无逃离之意,当即收回杀气,将半截偃月刀随手丢在地上,就这么默默地原地站立。
如此一来,叶定功等人更是看不明白,而众军士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急忙重新举起手中的弓箭火铳。那凌剑心素来敬重先竞月的为人,生怕众军士按捺不住动手,连忙说道:“先副指挥使要杀我等,可谓易如反掌;若要就此离开,亦不费吹灰之力。却不知如此举动,意欲何为?”叶定功也急忙止住四下军士,他知道先竞月双耳失聪,当即小心翼翼地踏上几步,一字一句地问道:“老弟是何意思?”
先竞月如今已逐渐习惯了看人说话时的嘴型,以此阅读对方的话语。眼见叶定功上前询问,他便回答道:“谢大将军于我恩重如山,不可不报。今师妹有难,我自当拼死护她周全。所有罪责,皆由我一力承担。”叶定功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这位同袍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这话,可是当真?”先竞月只是微微一笑,闭目不答。
叶定功见他心意已决,顿时松下一口大气,却又忍不住暗叹一声。随后他便向一旁的洪无极和凌剑心两位统领递了个眼色,三人便缓步上前,同时逼近先竞月。眼见先竞月毫不动弹,叶定功始终有些不安,又向藏身于先竞月身后天牢屋顶上的辛余雪恨使了个眼色,再一次试探着问道:“既然老弟心意已决,那老哥便要得罪了?”
眼见先竞月闭目不答,叶定功不敢大意,暗中戴上自己的独门指环,如履薄冰般来到他身前,运功将自己“昙花一指”的功力提升至顶点,双手十指便如暴雨般飞速点出,只在一呼吸之间,力道已先后透入先竞月周身的三百六十处穴道。
与此同时,一旁的洪无极和凌剑心也欺身而上,各自全力拍出一掌,分别击中先竞月左右肩膀。而藏身于天牢屋顶的“金箭追星”辛雪恨也纵身扑下,双拳借着冲势全力击出,正中先竞月后心。先竞月本就无意抵抗,受到四人这一联手重击,终于眉头一皱,缓缓倒下。
再说谢贻香被先竞月一掌送出,竟凌空飘行了半里多距离,终于跌落到一处屋顶之上。她心知先竞月所说的“苏州老宅”,便是指自己幼年时在苏州太湖边的故居,还以为师兄早有安排,当下也无心细想,只管展开轻功在屋顶上奔行,往金陵“内城”东面的太平门方向而去。谁知没过多久,便有几条人影从附近的黑暗窜出,一路尾随而来,当中一人更是冷笑道:“谢三小姐还想往哪里逃?这桩天大的功劳,不如便由老刘领了罢!”
谢贻香也不知这自称“老刘”的人是何来路,但显而易见是冲着自己而来,急忙加快脚步,想要甩掉身后这几人。不料她被囚禁多时,已然元气大损,此时勉强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难免脚步轻浮,始终甩不掉身后追兵。待到又跃过几处屋顶,谢贻香终于被后面几人追上,拳掌兵刃的劲力交织中,已将她从屋顶上逼落,来到了街道当中。
谢贻香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来人,却见为首那自称“老刘”之人,分明是亲军都尉府左卫军高骁手下一名姓刘的统办,多年前倒是打过几次照面,难怪认得自己。想来是叶定功今夜将他安排在了天牢周边布防,这才凑巧撞见,想要缉拿自己回去领赏。
要说换作之前,谢贻香“融香决”的神通既成,自然不会惧怕眼前这什么刘统办。可是眼下她刚刚逃离天牢,正是身心俱疲之时,再加上她一身功夫都在刀上,如今乱离已毁,却叫她如何空手迎敌?
那刘统办自然也明白谢贻香此时的困窘,当即一扬手中尖刺,阴测测地笑道:“谢三小姐若肯束手就擒,乖乖跟我回天牢住下……嘿嘿,那么先竞月今夜便算是劫狱未遂,说不定皇帝念他有功,还能饶他一条性命。但谢三小姐若是执意不从,那便休怪老刘手下无情,反正皇帝已经判了你的死罪,自是死活不论!”
逢此困境,本就浑浑噩噩的谢贻香愈发六神无主,全然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忽听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声音从街道另一头传来,沉声说道:“皇城重地,谁给你们的权力当街抓人、杀人?”紧接着但听马蹄声响,一匹高大的骏马已从黑夜缓缓行来,马上则是一个腰悬长剑、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看这派头,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老爷。
那刘统办惊愕之余,急忙定睛一看,顿时笑道:“原来是司徒总捕头大驾光临,失礼!失礼!殊不知我亲军都尉府乃是奉皇命行事,纵有不妥之处,只怕还轮不到刑捕房……”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中年男子突然翻身下马,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拔出腰间长剑。寒光闪烁之间,以刘统办为首的四名亲军都尉府高手皆是咽喉中剑,气绝当场。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说什么也没料到继庄浩明之后的刑捕房总捕头“名捕名剑”司徒明杰竟会现身于此,而且还一举击杀了亲军都尉府的高手。她不禁问道:“司徒大人,你……你这是……”
那司徒明杰却不答话,兀自还剑入鞘,旁若无人地大步前行,转眼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至始至终,便没朝谢贻香瞥上一眼。谢贻香不解其意,忽见街边人影晃动,一名中年女捕头已急匆匆赶过来,却是自己当日引荐到金陵刑捕房、如今已成为司徒明杰妾室的岳颍秋岳大姐。
只见岳大姐将司徒明杰留下的那匹骏马牵到谢贻香身边,又将一枚令牌硬塞到她手里,嘱咐道:“我已和今夜当值的太平门官吏打过招呼,你将这枚亲军都尉府的令牌给他,自会放你出城。这匹马上已经备好了水和干粮,还有几张银票和一些铜钱……对了,这口刀你也带着防身,虽不及你的乱离,却也是罕见的利刃。妹妹这便赶紧骑马出城,且不可再有耽误!”
谢贻香心中一热,眼泪险些便要滚落下来。想不到真到了危难关头,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位自己根本没挂记于心的岳大姐,反倒是她还一直念着自己昔日的引荐之恩,甚至还请来了总捕头出手相助。谢贻香心中感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岳大姐已将她半推半扶送上马背,仓促间谢贻香只得问道:“总捕头杀了这几个亲军都尉府的人,会不会有麻烦?”
只见岳大姐轻描淡写地说道:“刑捕房摆平一桩案子,处理几具尸体,那还不是举手之劳?闲话少说,妹妹一路保重,今后山高路远,怕是再无相见的机会,请恕姐姐不能远送了。”说罢,她一掌拍向马臀,骏马便载着谢贻香扬长而去。
谢贻香也知“大恩不言谢”的道理,在马上回身抱拳,便纵马前行,一路来到东面的太平门。那守城官吏见她拿出亲军都尉府的令牌,果然也不细加盘问,立刻打开城门放她出去。谢贻香趁着夜色往东奔行,自北面绕过紫金山时,算来约莫已是三四更天,东面便是金陵“外城”的仙鹤门,只要出得此门,便可一路向东赶回苏州。
然而眼看仙鹤门已是遥遥在望,前方道路当中却突然有一人手持三尖两刃刀,拦住自己去路。谢贻香急忙勒马停下,只见黑夜中来人分明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条可怖的刀疤自左额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边下颔,伤痕所经之处,似乎连一只左眼都被划瞎了,乃是用一块黑色眼罩盖住。谢贻香还要仔细端详,来人已厉声喝道:“你给我滚下马来!”
谢贻香听这声音甚是熟悉,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岂不正是自己的二哥谢擎辉?算来自从当日与倭寇在顾云城的一役结束,谢擎辉因受丹羽一叶的重创先行回京养伤,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兄妹两人便再没见过面了。想不到今夜师兄冒死劫狱,将自己从天牢深处救出,到头来自己竟会被家中二哥拦下。
谢贻香心神恍惚之际,人已下意识地翻身下马。只听谢擎辉怒道:“你身为谢家儿女,却只知道任性胡闹,终于闯下弥天大祸,连累谢家一门!如今是皇帝下旨要将你斩首,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逍遥法外?我且问你,从头到尾,你可曾考虑过身为兄长的我?可曾考虑过贵为皇长子妃的大姐?可曾考虑过谢家一门的荣辱兴衰?”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训得无言以对,憋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直往下落。谢擎辉原本还准备了大番说辞,谢贻香这一落泪,他反倒有些愕然,仿佛是浑身力气无处发泄,只能怒哼一声,直气得连连跺脚。
要知道谢贻香今夜这一连串奔波,从被先竞月从天牢第五层救出,再遇到司徒明杰和岳大姐的出手相助,最后一路策马至此,当中本就有些身不由己,直到此刻,她也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逃。此刻被二哥这一通训斥,她到底是一副倔强脾气,擦拭着眼泪哽咽道:“我跟你回去便是……大不了便是一死,也绝不会连累谢家上下,更别……更别连累师兄……”
谢擎辉见她这副模样,虽然兄妹二人早有嫌隙,但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亲情,又岂能轻易割舍?他心中一软,怒气已然尽消,随即向路旁树林方向微一招手,便有两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小轿缓缓行出,来到谢贻香附近停下。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轿中响起,淡淡地说道:“谢贻香今夜已死,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谢三小姐了。”
谢贻香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心中一恸,脱口叫道:“大姐?”激动之余,整个人便要冲上前去。却听轿中女子冷冷说道:“你别过来,我不是你的大姐,今夜也不曾来过此间;而你也再不是什么谢家儿女了。”
谢贻香一愣之下,顿时僵直当场,眼泪滴落得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旁谢擎辉急忙上前,将一卷身份文牒塞到她手里,说道:“今后你便改姓为‘徐’,用这个新的名字。这金陵城么,你便再也别回来了。嗯……最好……最后也别在中原出现了。”说完这话,谢擎辉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急忙转过身去。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晕倒过去。试问大姐和二哥这般行事,虽说终究是要保全自己的一条性命,但也意味着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甚至将自己从谢家家谱上彻底除名?这对谢贻香而言,无疑要比杀了她还要难受。然而轿中女子似乎全无感情,当即催促道:“徐家小姐,这便可以上路了,休要多做耽搁。”
谢贻香心如死灰,只是呆呆望向轿中不肯露面的大姐。谢擎辉见状,又是一声叹息,当即伸手将她抱上马背,又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挂在马上,替她牵着马前行,口中则低声说道:“你大姐已经怀上了皇长子的血脉,也便是皇太孙,所以不能出轿吹风,倒不是不肯与你相见……你想想看,待到皇帝百年之后,若是由皇长子继位,那大姐则是母仪天下之尊;再往后若是由她腹中的皇太孙继承大统,大姐更是贵为太后,谢家一门势必迎来前所未有的荣耀,未必便会输给父亲在世之时!”
说到这里,谢擎辉最后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谢贻香,虽知今夜这一别只怕便是永别,但还是将心一横,咬牙说道:“所以你这待罪之身,往后千万别再回来祸害我们,便是对谢家一门最大的贡献。你只管……只管改名换姓,给我好生活着!”话音落处,他已挥动手中的三尖两刃刀,狠狠抽打马臀,骏马嘶鸣声中,顿时迈开四蹄,一路往东狂奔而去。
之后谢贻香便懵懵懂懂地赶回了苏州老宅,却又不敢以谢贻香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住进故居,只能用新的身份文牒在附近租了间小屋,只等师兄如约赶来。谁知她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月,全然不见先竞月踪迹,就连书信也没一封。谢贻香焦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泄露行踪,稍作乔装易容,便去苏州城中的茶馆里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他便问道了先竞月的消息。原来此事早已在江湖中传来,说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天下第一高手先竞月,也不知犯了什么魔怔,竟孤身闯入天牢营救死囚,结果被当场擒获,收押入狱。依照本朝律法,原该治他一个死罪,但朝廷念在他多年来立功无数,不久前又生擒了假冒恒王的叛军首脑,最后皇帝经不住朝野间的诸多求情,只得从轻处理,判了他一个刺配流放之罪;便在数日前,押解的官差已将先竞月从金陵城带出,一路送去了南海琼州。
听到这一消息,谢贻香惊愕了良久,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只可惜她和先竞月虽曾有过青梅竹马之谊,又曾有过百年好合之约,但在内心深处,谢贻香始终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这位师兄。
要知道先竞月生平清高孤傲,为人处世自是磊落坦荡,凡事敢做敢当,所以绝不会因为一时之祸福而避趋。正所谓自古忠义两难全,此番他闯入天牢救走谢贻香,虽是“义”之使然,但也确实违反了国之法度,枉顾了一个“忠”字;若要先竞月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难免心中有愧,亦不屑为之。于是在送走谢贻香后,先竞月才会当场弃刀就擒,任凭朝廷发落,但求无愧于天地。
对此谢贻香却想不明白,还道是那夜师兄一时失手,又或者是中了什么奸人的暗算,这才被叶定功等人擒获。想到这里,谢贻香伤心之余,心中更是无比惭愧。试问师兄身为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又深得皇帝信任,可谓前程似锦,未来可期,谁知却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死囚彻底断送,却教自己如何心安?如今师兄因此而获罪,还被押解去了琼州这等荒僻之地,自己若是坐视不理,岂非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