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磬林深处。
一块平地上,摆着一条长桌,一名紫袍老者坐在桌后,眯眼养神,手里则捏着一把小锤,轻轻敲打着拍子,悠闲自得。
桌旁木架上悬着一块铜磬,考生们标识方位的磬音,就是由它发出来的。
紫袍老者一手托腮,慵懒地道:“我说无空子,你在道家也算有头有脸,怎么好意思亲自露面,指挥徒众欺负一个小辈?”
在他前方,有位老道士负手而立,盯着迷雾深处,目光幽深,仿佛能洞彻茫茫雾境,看清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景象。
听到这讽刺话语,无空子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道:“那小子天赋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这么假惺惺?我就不信,你们儒家会不动心。”
今年的冬试,是由儒家负责主持,身穿紫袍的孟紫云,便是儒家的强者。
孟紫云闻言,呵呵一笑,睁开眼眸,“动心?你想多了。把那小子招进儒家,对我们孟家有什么好处?就算能抢到祭酒,便宜的也还是那位…”
儒家在稷下学宫的情形,一直复杂而微妙。数十年前,亚圣孟子在世时,曾在学宫讲学多年,培养出大批贤才,打下坚实的根基。
后来孟圣仙逝,荀子出世,渐渐在学宫内崛起,挑战孟子的理念,创立新学,终成圣人。但他性情孤僻,很不合群,虽然新道被大众认可,却不愿培植羽翼。
于是,两派相持的尴尬局面出现。儒家的领袖强者,毫无疑问是荀圣,但以孟家为核心,孟派徒众不仅没散退,反而根深蒂固,成为主要群体。
荀子包容异己,成了难以号令群儒的圣人。
因此,孟家并不想招揽杨峥,便宜了荀圣,否则,当日他们便不会派人去打压杨峥。名为打压,实则想把他挡在学宫之外,变相扼杀荀圣连任祭酒的希望。
古往今来,儒家文人最擅长的就是这种窝里斗。
孟紫云轻敲桌面,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道家派你过来,无非是想盯住我,怕我们儒家保护那小子,坏了你们的好事。”
无空子沉默不语。
一旦主考官出面,阻止树林里的猎杀,那么,就算是有两千人,也无济于事。因此,他必须过来压阵,盯着孟紫云。
只要孟紫云不出手,杨峥就死定了。
“放心吧,我收到的命令,也是别袒护杨峥,任由你们处置。别说阻挠你们,我不亲自杀他,就算开恩了!”
孟紫云起身,眼神锋锐,闪过一抹杀意。
死在乱云山的孟春,是他的亲侄儿。
无空子仍没说话,瞳眸幽深如渊。
“即便没有祭酒之争,那小子传承冲虚真人的绝学,却不肯入道门,如此狂悖之徒,我们怎么可能让他活命!”
杨峥冲进雾里。
谢承运咬紧牙关,跟随在后面,牙缝里全是鲜血,看着很狰狞。他虽然被杨峥重挫,脚下速度却不慢,势要奉陪到底。
“同辈人中,你是第一个能把我甩在身后的。不愧是冲虚真经,御风而行,威力果然非同凡响,可惜,我也不是吃素的!”
他望着杨峥的背影,话音阴恻。
那天顾少冲登门挑衅,被杨峥挫败,清平子当场识出冲虚真经。回去后,他们部署猎杀杨峥的人手,充分考虑到这点,便安排轻功最好的谢承运指挥。
在他们看来,只要谢承运没被摆脱、没被秒杀掉,不停地敲锣通知众人,杨峥被拖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而眼前的形势,也跟他们预料中相同。
杨峥即将被围困,该如何脱身?
听到谢承运的挑衅,他冷哼一声,“冬试遵循旧例,规矩一成不变,你以为,只有你们提前做好准备?”
说罢,他从袖里掏出一叠纸,朝后方撒去。
这些纸飘飘洒洒,看似跟刚才那瘦子的符纸相同,却大相径庭。符纸上绘制的是符篆图案,凝聚道家法力,一旦释放出来,会生出短暂的杀机。
而杨峥的这些纸,画的却是阵纹,源自兵家阵道。来临淄城前,他跟田单潜心学习阵道,掌握了刻画阵纹的要领,能以此布阵。
阵纹一出,非一击之功,而是一座阵道。
杨峥料敌机先,害怕出现分身乏术的状况,于是画好全部阵纹。这些阵纹耗费大量心血,他原本不舍得拿出,但谢承运死缠烂打,不是该吝惜的时候。
眼看那些草纸飘来,谢承运神色微凝,作为道家修士,第一反应是符篆术,正准备破解这轮攻击,然而,一座大阵凭空生出,将他笼罩在内。
下一刻,空气中焚起熊熊烈火,无根自生,火海湮阻住了他的去路,也湮没了杨峥的身影。
“有本事你再追啊!”
谢承运仓皇倒退,躲避扑来的火焰,哪还顾得上理会杨峥的挑衅。至于那面铜锣,早就被他丢弃,不见踪影。
杨峥在树林里狂奔,一直跑出很远,确认谢承运没法再找到他,才停下步伐,站在树荫里,警惕地留意周围动静,等候下次磬音响起。
他不知道的是,主考官也想让他死,故意拖延不敲磬,两次磬音间隔的时长远远超过历年,这无疑是充当帮凶,给道家众人提供机会。
若非学宫有规定,鸣磬八响后,未抵达者才被淘汰,孟紫云甚至都不打算敲磬。
等了很久,杨峥才听到第三次磬音,辨清正确方位,以最快速度赶去。这片树林太凶险,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一路上,他敏锐地躲过数拨团伙,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但是,意外再次发生,仍有一伙人出现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为首那人白衣飘舞,风度翩翩,看着持刀向前的杨峥,亲切说道:“仁兄就是杨峥吧?我受韩非公子所托,想要护送你,在林里转了很久,总算碰上你了!”
杨峥见他笑容温和,如沐春风,微松一口气,问道:“你们是法家的人?”
各家都会提前培植人手,进行博弈,似乎法家也不例外。
白袍青年拱手行礼,答道:“在下裴俊,跟韩公子是同门师兄弟。请杨兄先行一步,我们会跟在后面,替你挡住道家那群狂徒!”
杨峥报之一笑,也不客气,“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诸位了。”
说罢,他大步向前,继续往目的地冲去。
当第四次磬音响起后,杨峥离终点不到半里,已经能感知到那里的具体情形,不禁如释重负。
这场劫难,总算是躲过去了。
他放缓脚步,略微整理衣襟,朝那里走去。
便在这时,后方闪出一道白衣身影,裴俊踏空而来,逼近杨峥身后。
“杨兄稍等,咱们一起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