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绵延数十公里的仙居古镇往北看,群山之中雾气缭绕。
黄昏时分。
赤城峰上,丹霞地貌裸露的红岩将苍苍林地映上一片迷幻的玫瑰色。
玉京观与济公书院人头攒动,赤城栖霞梁妃塔下香火不断。
在山峰的顶端,三百余米的高峰之上,天枢十余位探员戴着墨镜,宛如土豪包场,围住了顶峰的小凉亭。
苏星辰与一位壮年汉子斟茶对饮,相谈甚欢,两人的体型是天壤之别。
星辰身前,大汉毛发肮脏,结了泥团,他不修边幅,身上披着一件黑红相间的袈裟,隐隐能看见胸口的破甲片上的家纹,为四片棱形横置,能确定是武田家纹。
大汉背上挂着一口大刀,足有五尺长,隐隐从刀鞘中透出点点妖异的紫芒。
“武田先生,你喜欢喝茶?”星辰笑道:“我们有茶师,已经在路上了。”
“我喜欢茶艺,但是不喜欢喝茶。”武田大人举杯敬道:“回来的感觉真好!”
苏星辰脸上笑嘻嘻,心里只有MMP——黄金周这档口,武装组蹲点的成员在山脚下看见个舞刀卖艺的脏汉子,没想到就是正主。
这家伙身上不带半点妖怪的特征,四灾罗盘也没有任何反应,着实让情报组员吓了一跳。
苏星辰壮着胆子往这耍刀汉子身上撒了十来枚粘弹,对方才稍稍提起兴趣,应邀前往旅客较少的赤城峰顶一叙。
现在只等太阳落山,等游客更少一点,就能试出这武田大人的深浅了…
苏星辰眼里透着机灵劲。
他开始谈及文物案的事。
“武田大人,你不光爱茶艺,也爱刀吧?”
大汉不带半点犹豫地答道。
“不,我不爱剑,我爱用剑之人,睹物思人时,才觉得外物不值一提,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是妖刀呢?”苏星辰此话一出,只觉武田大人浑身透出一股杀气,两只铜铃大小的眼睛,牢牢锁住了自己。
武田大人喃喃道。
“星辰阁下,我曾经很在乎妖刀,可是现在…要另当别论。”
这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的武将,慢慢将身上的衣袍褪下,直至露出身上残破的甲胄。
“阁下已表明来意和身份,是巡狩,猎杀妖物鬼怪的军队,我也应该说明来意——我确实为了妖刀而来。”
苏星辰闻言,表情一喜。
“能否告知姓名?”
武田大人直言不讳,“武田太郎。”
“哦…”苏星辰点点头,太郎是长子未成年时,父母赐的乳名,而战国时代的甲裴之虎武田信玄,也用太郎之名。“友邦是发达国家,怎么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呐?”
苏星辰一副无辜无助的样子,嘟着嘴在责怪对方,讥讽着武田大人毫无大将之风。
“御子神典善作三剑,传甲裴源氏一刀流,小野一刀流,沟口一刀流。我的子孙本该得到这些遗产,我替他们来拿。”武田大人语气平静,义正言辞。
“强盗进了别人家门,丢了凶器,还要光明正大的偷回去,改口说是拿?”苏星辰笑意更盛:“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嘛?”
“阁下巧舌如簧,是人才。”武田大人不作正面回答,端着茶杯,看他满头苍白的长发落在健壮的臂膀上,跟着山风一块轻轻浮动。
苏星辰:“哪里来的巧舌如簧,我可是句句属实,不过武田大人这混淆是非黑白的功夫倒是有几分巧舌如簧的意思,怎么就主动来仙居自投罗网了呐?”
“啊…”武田太郎佝下腰,撑着下巴,他看着这绝美的景色,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羡艳,顾左右而言他,“这山水如画,真是太美啦…”
大汉缓缓站起身来,小亭之外,拥上来五六位武装组组员,对恶客突然起身的行为一惊一乍。
“阁下,我还有多少时间?”武田太郎问。
苏星辰内心默数着太阳落山的时间。
“还有很多时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般你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武田太郎张开双臂,拥抱着夕阳,在寒风中感受着它的温度。
“你相信,我活了四百多年这个事实吗?”
苏星辰拿出速写本,开始对大汉的身姿写写画画,另一手掐住粘弹的遥控开关:“接着说。”
“有一只孔雀,在我临死时飞来,它需要霸王的血,来养育儿孙,于是我把身体交给它,让它在我的身上产卵。”
武田信玄于天正元年因胃癌逝世,史书也有肺痨之说。
“我隐姓埋名,在假死三年之后才敢发丧。”
尸身三年秘不发丧,甲裴之虎的墓地分散在全国十余处寺庙禅院。
“我用移魂剑,换了一个又一个身体,鬼孔雀跟了我一世又一世,为了保护它的孩子,它也必须要保护我。”
鬼雀——是传说中的妖鸟,会将蛋产在人的身上,这种鸟的蛋比毛孔还小,出生之后,会将人肉吃光才飞出人体。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它在我死后才来到我身边。”武田太郎转过身,脸上有点点落寞遗憾,“我为了一场战争,杀死了我的儿子,赶走了我的父亲,让我的士兵变成没有感情的机器。是我还不够疯魔?还不够冷血吗?我丢掉的东西不够多?所以才不够强大?”
“我在人间流浪了很久很久,直到踩上这片土地,听见熟悉的吴语…才知道我以前追逐的天下,是多么地可笑。”
武田太郎笑了。
笑容中有洒脱和快意。
“我得到了好多好多…也失去了好多好多…在十万多个日夜之中,每一次被鬼雀盯上,都会经历剜心之痛,每一次和爱人和友人分开,都是生离死别。”
“我托御子神典善的后人来取妖刀,要把身上的鬼雀和灵魂分开,可没想到…这狼心狗肺的道场主居然生了歹心,早就把魂魄卖给了妖怪,更没想到…击败我的不是什么剑术高明的大师,也不是你们巡狩,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敢向妖魔举剑相抗,敢生二心,居然敢带着剑逃跑。”
武田褪下甲胄,露出一条结实的臂膀,手臂上爬满了湛蓝的妖卵,像是一颗颗眼睛。
一头蓝孔雀,落在武田太郎的肩上。
他一步步往亭外走,巨大的身形之下,影子让夕阳拉得老长。
“阁下,移魂剑和分魂剑已经被你们拿走,我手中还剩下这柄夺魂之剑…”
苏星辰:“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活够了…想看看神州的大好河山。”武田太郎眼中只剩死相:“鬼雀每过二十五年就会破卵而出,我会在它的孩子出生之前,换去另一个身体,然后杀死上一个肉身,免得妖物跑出来为祸人间。”
很像是妖刀杀死前任主人的传闻。
蓝孔雀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它口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拍打着翅膀,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
苏星辰:“来,放下武器,我给你个痛快。”
“不…”武田太郎缓缓拔出妖刀,刀剑相向,指向在场的所有武人。
他看着山腰山脚,旅客渐渐变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
吴子兵法有云。
“师出之时,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从起兵出征的那一刻起,宁可光荣的战死,也不会为了苟全性命而投降。
苏星辰:“非暴力不合作?”
“来吧,我愿背上鸡鸣狗盗的骂名,也不愿束手就擒。”武田太郎摆好了架势。“让我死得像是樱花一样美,让我见识见识,神州的剑!”
苏星辰当即引爆了粘弹。
听壮汉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
数以千计的钢珠扯开他半个身体,一条条肌肉裂成了肉沫,后腰的伤口又让一片片深蓝色的诡异翎毛填上,妖雀强行用灵力给这位剑士延续着生命,也在保护着它的孩子。
苏星辰一个猛子扎进凉亭侧面的灌木里,往外逃去,与此同时,武装组的哥哥们亮了兵器。手中纷纷掏出枪来,对着这剑客一通爆射。
看武田身上的创口越来越多,却不见半点血迹,羽毛也跟着长出体表,不论是灭灵弹还是普通的子弹,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让开!”
从人群中跳出一名武僧,手中双刀带着火势。
——是如一。
枪声戛然而止,组员皆是面面相觑,一时失了分寸,看如一罗汉金身护持,两手菩提院的少林刀舞得虎虎生风。
武田做了个深呼吸,乌黑的眼睛里让灼人火光映出金身倒影。
铛——
夺魂之剑,剑势沉重,刃长五尺的野太刀只在一息一合,以极为老辣的中段振打撬开了如一的中线。
一式破尽禅师的身体重心,见武田高高举起妖刀,鲜亮的紫色刀光在残阳之下透出一种朦胧又诡异美。
孔雀攀上了武田的脊梁,护着他周身妖卵,宛如一副万法不侵的甲胄。
如一禅师两手崩出血来,眼中失神。
武田怒吼,挥剑斩下!
“喝!”
惊人的声势将赤峰顶上一片片老树吹得秃头,狂风卷叶四散纷飞,杀意极寒——刃还没到,空气中已经化了一团霜气。
禅师身后的武装组员叫妖刀狠厉的剑击掀得人仰马翻,还有几个倔强的小哥试图拿出法器,咒语念了一半,嘴里卷进树叶,话都说不清了。
铛——
“看来刚刚好。”
叶北用武寰接下这一刀,两只脚扎进了一片片丹霞红岩之中,硬生生被砍得矮了十来厘米。
“喂!大爷,看这里,我才是你的对手。”
“喔…”武田太郎眼神一变,仔细观察着眼前古怪男人的身体。“你…身上也有妖怪。”
叶北笑容灿烂,提着如一禅师的西装领,把这丢人武装组前辈扔开,留了一段安全距离。
“初次见面,不用指教。看你一副很多故事的样子,别说了,我也不想听,毕竟我的小领导和我说,这次的任务只需要砍人,其他的都不用管。”
穷奇小声嘟囔着。
“喂,奴才,你要小心他的刀,那玩意可以吞掉你的魂,想想下水道那条死鲎鱼半疯不癫失魂落魄的样子,你不能中剑,我才刚吃了你两口,可不许别的妖怪吃了你。”
武田太郎挪着步子,重新调整架势,他的身形缥缈,仿佛肩上的孔雀也给了他轻巧的步伐。
“原来,你也是一头活在人间的恶鬼。”
叶北抹了抹鼻子,满脸嫌弃。
“他们这种蹦台词的方式能稍稍接地气点儿吗?生怕我能听懂似的…”
武田太郎像是在叶北身上找到了共同点,他迫切想要同伴来认可自己,想要分享自己心中的苦难与经历,原来这世上不止他一人被妖魔缠身。
“喂…恶鬼,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叶北:“不,我不听,我聋。”
“为什么?”武田太郎眼中满是不解:“你也背负着被诅咒的命运!难道你的内心没有怨恨吗?”
穷奇:“你算是问对人了…”
叶北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哈哈大笑。
“只不过肩上多了只动物,你在放什么狗屁呀?”
武田太郎兀然失神。
叶北振振有词。
“看看你那只杂毛鸡,还是我家主子比较可爱,你一副盼着我理解你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你也算个剑客?你就不会感到羞耻吗?美惠子老师和我说过——剑客,能用剑识破对手了解对手,往往在两人的剑互相碰触时,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
大汉的内心脆弱得好比妖卵,轻轻一碰,这鸡蛋就碎了。
叶北眼神凛然。
亮出武寰,咬开拇指。
穷奇嫌恶道:“我答应你,只有这一次…真的!只有这一次。”
武田太郎脸上带着愠怒。
“恶鬼…”
“不!”叶北同样眼中有怒,“我本来可以舒舒服服放个假,在黄金周旅游区看看美女,晒晒太阳,还有,我的名字不叫恶鬼。我问你,你杀过多少人?”
“生前四十九胜十一负,杀敌过万!死后杀三十三人!”武田太郎大手一挥,长刀划过红砂岩,紫刃迸出火星,有一条条怨灵隐隐透出刀身,吸收了无数生命的妖刀开始显凶,听他厉喝:“报上名来!”
叶北握住了猫主子的爪子,按上武寰石。
一瞬间——
——霜雾盖住了整座赤城峰的峰顶。
如一禅师身后一干武装组员只觉浑身凉透,纷纷裹住了衣装避寒。
下雪了…
等雾气散开,头顶阴云之中一片片鹅毛雪落下。这才十月,居然下雪了?
众人听见萧萧风声之中,雾里隐有紫电雷光生灭,一道道匹练白虹迸射而出,叶北好像往武寰石中,取了一件东西!
惊人的声势带着狂风打下不少枯枝,切口光滑如镜。
离赤城峰最近的玉京洞府之中,游客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山顶的异像,可是一片浓郁的霜雾盖住了顶峰,仿佛人间仙境。
穷奇的音调变形,不似孱弱猫咪那般乖巧,有低沉的虎啸。
它看着异邦的鬼,念着前人的诗。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众人再看雾气渐散时,惊讶地盯着山中的人。
叶北身侧匍匐着一头粉红色的老虎,身长两米有于,它本来是白色,就像是掺了红墨水一样,毛发变得粉扑扑的。
见它攀上叶北的肩,脑袋挂在奴才的左膀上,护着心脏,两只前爪互扣,妖身化作一张虎皮大氅,变成衣袍,身上的血肉在霎时像是气球漏气一样,一身磅礴的灵力,尽数灌注于奴才的伥鬼之身中。
叶北:“我不叫恶鬼。”
武田太郎步步后撤,一片朦胧雾气之中,他看不见落日了,也感受不到半点暖意,肩头的孔雀在发出声声哀嚟。
武田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害怕吗?鬼雀?”
叶北从武寰石中拔出了一柄剑,剑身两刃通体纯白,像是穷奇的尾巴,有一条条白毛拉丝纹理,透着一种诡异的韧劲,剑柄为漆黑的武寰石——与其说它是拔出来的,不如说是武寰变形而成。
“你应该叫我凶兽。”
叶北轻掂脚尖,垫步使上十二分力气。
冲向武田太郎。
“滚出我的祖国!”
穷奇的虎皮大氅发出怒吼。
“滚出我的故乡!”
武田两脚咬住地板,眼中霎时失焦。
好快的步法!
——刹那芳华,一瞬之间。
大汉的瞳孔跟着叶北的身形变了三回,空气中流转着突破音障时的炸响。
剑光一闪而过!
他接下了叶北的第一剑——
——可柔韧的武寰剑身仿佛猛虎灵巧的爪击,绕着弯挠瞎了他一只眼睛!
鲜血四射,羽毛纷飞。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仓促间武田以妖刀撑住魁梧的身体,一步步往后退去,要避开叶北的正面攻势。
凌厉多变的剑光时而柔韧无骨,时而刚猛无匹。
听好似白玉的长剑霎时发出叱咤之音。
叮——
武寰剑从叶北手腕脱出,狠狠射进敌人的另一只眼睛里!
叶北:“这大好河山——”
穷奇:“——劝你还是少看两眼。”
武田死而不僵,妖刀脱手,没了主人落在地上成了凡铁.
听他自言自语,在武寰神锋的孟婆汤效力洗刷之下,神智逐渐开始涣散。
“啊…忘记了,都忘了…”
这大汉像是一口气咽不下去,还不愿归西,肩上的孔雀吓得丧胆,灵力殆尽,隐隐有溃逃之意。
“为什么…我明明放弃了那么多…为什么…同样是恶鬼…”
叶北一记凶悍的右拳打穿了武田的脑袋,见武寰透颅激射,钉在庭院的立柱上。
“你害怕得到,害怕失去,已经拿不起任何东西,连死都要死得体面,像个熊孩子一样给人添堵,内心脆弱得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你的妈妈在哪儿呢?
美惠子老师还说过…”
叶北从裤兜里掏出雷风恒,将猫主子大氅从身上扯了下来,一头粉色大虎落地,它扑着翅膀,神色兴奋,刚想去吞鬼孔雀。
砰——
“犹豫,就会败北。”
叶北打散了那只鸟形妖物,孔雀之身化作满地鸡毛,武田太郎跟着力竭而亡。
叶北收了枪,拔出武寰剑,平复着心情,武寰石慢慢化为板砖原形,穷奇变回了娇小玲珑的小猫咪。
“哦!拜托!”穷奇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这也不给吃!?”
叶北:“西湖大闸蟹?”
“哇哦…”穷奇听得两眼发直,主动跳上了奴才的肩。
云雾散去,月光洒在赤峰山顶。
叶北逗着大猫,往武装组几个哥们那头走去。
“以后咱们可以多合体几次嘛!你看你多可爱呀!”
穷奇听了没什么好脾气。
“我不要死亡芭比粉配色!太可怕了!”
叶北嘟着嘴:“我那件大白兔睡衣没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粉色大猫来填充我的少男心,要知道一般的骚货根本就驾驭不了粉色…你就不能让奴才我稍稍开心一会儿嘛?”
“咳咳…”如一禅师打断主仆之间的对话,他身旁几个武装组哥哥像是见了鬼似的,对着四灾灵盘碎成几节的指针,皆是退了几步。
叶北还算人类吗?
他早就不是人了,问题是,他还算鬼吗?刚才他可是和凶兽合为一体了。
苏星辰从草丛里冒出个头来。
“完事儿了?”
叶北举手致意,“唷!领导!收工啦!”
星辰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上来拍了拍叶北的肩。
“干得漂亮!我的好兄弟!加班费和绩效奖金,过完节假日,财务上班了就立马打给你。”
叶北两只眼睛里冒着星星,抓着领导的手,说什么也不想放开,苏星辰要掏枪时叶北才收敛了点。
“还是你懂我。”
几个武装组的兄弟见着叶北这副财迷德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没错是他…视财如命。”
“刚才老吓人了,我还以为他被穷奇控制了。”
“我想好好放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