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题开始后,吴尚书在一众考生间慢慢转了一圈。他也是经历过殿试的人,理解他们此刻患得患失的心情。
这个时候,一切都只能靠他们自己。
然而,当看到几个原本优秀的进士,发挥失常时,他难免有些唏嘘。
他放轻了脚步,软底官靴走在大殿的明砖之上,听不到什么声音。场中只听得见毛笔书写的沙沙声,和众多考生的呼吸声。
回到第一排时,他目光再次扫过权墨冼。见他仍维持着刚开始的状态,不由在心头替他着急,又有些失望。
这个年轻人到底在做什么?原以为他是青年俊彦,却迟迟没有落笔。难道,是被吓傻了不成。眼下就算排名靠后的进士,也都开始提笔答题,唯独他面前的宣纸上,连一个墨点都无。
又过了半晌,权墨冼才徐徐睁开眼睛。他的神态不变,却透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来。
只见他从那叠宣纸里拿出最上面一张,平整的铺在几案上,用镇纸压好。再在砚台里加入准备好的清水,手执墨条不疾不徐的研磨起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自有一种韵律的美感和节奏,不紧、不慢。和周遭的考生比起来,自有一派从容自得,散发出自信的神采。
吴尚书原本背对着他,忽然好像有了感应一般,转过身去,便被他吸引得移不开眼。
庆隆帝高坐在龙椅上,一百名进士虽多,却都逃不开他的眼睛。权墨冼这番不一样的动静,引得他将目光投了过去,心中暗暗赞许。
前十名进士的身世生平,他都详细的看过。这时头脑中自然而然地浮出关于他的资料,这个才刚刚及冠的年轻人,身世坎坷受族人欺压,却仍能闯出唐州,寻到属于自己的路。
这样有主见、有目标的人,正是他所需要的。
心性人品都没问题,就看这份策论,他能交出怎样的答卷了。
沉吟了片刻,当庆隆帝再次将目光投向权墨冼时,微微有些吃惊。刚刚才见到他铺好宣纸,眼下已经答完了满满一张放在手边,第二张也答了小半。
庆隆帝是跟着先帝从马上得的天下,前朝末年乱世之际,各世家都在筹谋,身为晋阳太守的卫家自然也不例外。从上到下的子弟,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庆隆帝作为卫家嫡长子更为卓越。
自幼习武,让他的目力听力远远强于普通人。
作答的进士最多,距离虽远,但他都一览无余。此时将目力集中到权墨冼作答的纸上,工整洁净,连一个多余的墨点都没有。一手馆阁体漂亮得像书馆里印出来的,秀润华美,正雅圆融。
显然,方才权墨冼在闭门沉思之际,已经打好了所有的腹稿,此时方能一蹴而就。
他作答的速度极快,须臾之间,就已经写完第二张纸。将第三张纸摆放端正,继续执笔作答。脑中想好的答案在此时从笔尖下倾泻而出,矫走龙蛇般,极为流畅。
然而,庆隆帝却注意到,由于他作答的速度极快,砚台里的墨汁正在急速的消耗着。此时已只剩下小半,只够他写完这一张。
庆隆帝微微转头,用眼神示意。吴光启心领神会,将手中拂尘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自己则提着袍子下了台阶,走到权墨冼的案几跟前,手执墨条为他磨起墨来。
他是深得庆隆帝信任的心腹太监,从潜邸时就跟在身边,陪伴皇帝一起长大的伴当。在宫中,他领着大太监的俸禄,却并没有实职只专心伺候皇帝,然而却比任何一个内侍都要重要。
就这样身份的一个人,竟然替一名区区进士磨墨?
哪怕是会元,也不足以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吴光启的脚步悄然无声,却拂过在场官员的心头。看来,得重新评估一下,权墨冼这个人在皇帝心头的分量。
一名正在愁眉苦脸作答的进士,偶然间抬头发现这一幕,吃惊的嘴足够放下整整一颗鸭蛋。
他是世家子弟,来抵京之前,就对皇帝身边的人烂熟于心。他当然知道吴光启是什么人,在庆隆帝身边又有着怎样的分量。
陆续还有些人发现了这里的不同寻常,场中的空气,仿佛都被他们吃惊的呼吸声所扰乱。
但处于这风暴中心的权墨冼却毫无所觉,他的全幅心神都已经投入在眼前的这张纸上。
他墨黑似漆的双瞳,熠熠生辉,神情八风不动,坐得笔挺。唯有右手中的笔,似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从右往左从上往下地刷刷书写着。
这等速度,令吴尚书在心头暗忖,就是他年轻时也赶不上。
原来,方才他闭目沉思时,已将整篇策论在心中做好。如此,才能做到像现在一样,下笔如有神。
此子的记忆力,也是上佳。就算打好了腹稿,此时行云流水地作答下来,不改一字不增一句,令人击节赞叹!
权墨冼此时已经完成沉浸入他自己的节奏之中。每写完一张,就马上放到手边,取了全新的一张宣纸仔细铺好,继续作答。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得上一张的墨迹都只干了少许而已。
为了避免墨迹互相沾染,吴光启示意小太监上前,将他写过的纸张按顺序一一铺陈开来。几案上放不下,就放到一旁的明砖地上。
在殿试时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并没准备多余的镇纸。不过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小太监用手将作答过的宣纸按住,待墨迹干后再一一收起。
如果从半空中看下去,就能发现一个奇景。
宣政殿内的考场,呈整齐的十排、十列,每一个几案后面,都坐着一名答题的进士。但在第一排的头一个位置,此刻却格外显眼。
原本是一人一几,多了吴光启站在前方右侧碾磨,左侧的空地上还有好几个小太监在忙活着。有按住纸张晾墨的,有忙着排序的,有小心翼翼收起纸的。
随着答题进入尾声,权墨冼的目光,逐渐变得狂热,眸子中的灼灼神光仿佛能燃起火来。与之对应的,是他绝对冷静的身姿。
他腰背笔挺如松竹,手肘及运笔的动作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没有丝毫多余,不耗费一点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