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彭长生放在了木凳上,权墨冼叫道:“店家,快来一壶浓茶。越浓越好,要醒酒!”摆摊的是一个驼背老人,他有些耳背,权墨冼又高声说了一遍他才听明白。
随着浓茶上来的,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原来这个小摊不止卖茶水,也卖一些简易的宵夜。
权墨冼心道:我并没有叫馄饨?他看了一眼老人的笑容,和满是老茧的手,不忍心拒绝。他既然是耳背,想必听错了。
正好,折腾了一晚,正觉腹中饥饿。
找老人拿了两个空碗过来,将冒着白烟的浓茶倒在碗中。天气寒冷,不一会儿功夫,浓茶便可以入口。
权墨冼扶着彭长生,给他灌了两大碗浓茶下去,直灌得他两眼发直。片刻后,就听见他腹中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权墨冼忙将他扶到胡同边的水沟处,彭长生翻江倒海的吐了一通。
幸好冬日风大,寒风带走了这股难闻的酸馊之气。吐了之后的彭长生不再胡言乱语,但身体却有些虚脱,趴在茶摊的桌子上,竟然呼呼大睡起来。
权墨冼无奈的摇摇头,算了,他为情所伤,就让他睡一会吧!方家的那位仙子,注定了不是他能够得到的。经历过情劫,他才会成熟。
桌上的馄饨此刻已有些凉了。他并不在意,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墙角处蜷缩着的那个黑色身影,将权墨冼的这一切都看在眼底。等他吃完,他费力往这边挪了挪,沙哑道:“这位老爷,天寒地冻,可否请草民吃上一碗馄饨?”
听见这个声音,权墨冼心里打了一个突。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而且,这个声音代表着危险。只不过,这一瞬间他想不起来。
权墨冼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伏案而睡的彭长生,和坐在炉子旁取暖的驼背老人,不动声色道:“自然可以。”
他心中现了警兆,而彭长生和驼背老人毫无还手之力。不能拿他们冒险,权墨冼迅速在心头做出了决定,喊道:“店家,再来一碗馄饨!”
黑色身影慢慢站直,佝着腰朝茶水摊上慢慢走了过来。
他的身形不高,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走得近了,权墨冼才发现他瘦得惊人,身上的布袍看不出来穿了多久,又破又旧,好几处都破了洞。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乞丐。
但是,直觉告诉权墨冼,此人绝对不是看起来那般简单。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那人先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拿起勺子一个接一个的吃了起来。顷刻之间,一大碗馄饨便见了底。
他扶着碗的手虬结有力,骨节粗大分明,看起来如同鹰爪一般。跟他的年纪和落魄如斯的情形,都显得那样的不匹配。
权墨冼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腰处,再缓缓的收回。
发现了权墨冼看的位置,他捂住那里剧烈的咳了几声,苍凉的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随着他的咳嗽,唾沫飞得到处都是。权墨冼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温和地问道:“老人家,请问该如何称呼?”
“落魄之人,哪里还有什么称呼?你叫我刘老头就好。”他目光浑浊,闪着晦暗不明的光。但由始至终,两手却极其稳定,如山岳一般。
权墨冼终于想了起来,在何处听过他的声音。
那也是一个晚上,在洛水码头之上,他在船舱内而他在船舱外。他,就是在洛水诗会上刺杀柳大人失败而逃走的那名江湖高手,没想到今夜再次遇上。
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刘老头抬眼看了他一下,缓缓道:“怎么,终于认出来了?”
再怎么落魄,他自幼打熬的筋骨还在,功底还在。权墨冼的声音,他听过一次便记得,这是江湖人在刀尖上打滚必备的本领。没有这样能力的人,早就死了。
他看见权墨冼扶着人过来,看见他对友人的不厌其烦,看见他对萍水相逢的驼背老人也如此心善,才走了过来。
在他心里,存了试探的心思。否则,以他的自尊怎么容许自己做出这等如同乞丐一般的事?
权墨冼果然没让他失望,也从他的声音里认出了他,刘老头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反应。突然见着了自己这样的危险人物,他是果断舍弃同伴离去,还是趁他体弱想要制服于他?
他是还未踏入仕途的读书人,如果能将自己抓捕后交给官府,会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
刘老头浑浊的目光里有寒芒一闪,放在桌上的两手暗自积蓄着力道,蓄势待发。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制服的!
空气变得有些紧张,权墨冼却好像没有发现,只微微一笑,问道:“老人家,孰是孰非,你弄清楚了吗?”这句话,指的是当初两人第一次遇见,他说刘老头刺杀柳伯承乃是错误。
刘老头一愣,苦笑道:“是我错了。”
此话一出,他绷得紧紧的气劲泄出,腰上伤口的剧痛袭来。痛得他捂住伤口,从鼻腔处痛哼了一声,咬紧牙关忍住。
“你我能遇到两次,即是有缘。”权墨冼道:“老人家若暂时没有去处,不如去在下家中养伤。家中虽然简陋,也可供养老人家养好伤再离开。”
“什么?”听他这样说,刘老头吃惊的抬起头看着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他有一肚皮的话想问:明明知道他是刺客,却连他的来历都不问,怎么就能收留他养伤?这才见第二面,不抓自己去邀功也就罢了,还肯让自己进入家门?他就不怕,自己是个穷凶极恶的恶徒,威胁到家人的安危吗?
他在江湖上多年,仗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和手上的鹰爪功,做过不少被官府通缉之事,更见过不少背叛。
但这一次,来自结义兄弟的彻底背叛,痛彻心扉!
眼下他在江湖上几无立锥之地,连家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缩在这条昏暗的胡同里,他心如死灰,发誓要报这个血仇,却悲哀的发现,若不做鸡鸣狗盗之事,连一口饱饭都吃不到,谈何复仇!
可是,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读书人,竟然敢相信他?他莫不是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