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一两个人了解这些旧事,倒也不是很稀奇。
但是偏偏这堂中大约十来个人,在听到羿玉说出“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法号之后,有一多半人表情立时就有变化,而剩下的人在听到美须公提及“极乐神宗”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恍然了。
之所以说是绝大多数,不是有人与羿玉一样迷茫,而是有人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此人正是窦大人,他捏着手指,仿佛神游天外。
除去窦大人之外,其余人的反应当真是令人费解。
“极乐神宗”,一个据说在近年已经销声匿迹的邪、教,此时在朝廷里依然是个重点话题吗?
“即是温家太太的小佛堂,想必正在屋后,我们离不开此处,劳烦少奶奶将小佛堂的门打开,不必进去,只需打开门,我们在窗户这边也能看到。”
窦大人的声音来回了羿玉的思绪。
他其实没有去过温夫人的小佛堂,但曾在晨昏定醒的时候,闻到过遥遥飘来的香灰味道。
方位大约也是在后院里。
羿玉不置可否,抬起步子绕过堂屋,从垂花门步入后院,左右两厢房皆是房门紧闭,一时半会也没有味道,倒是叫人不好辨认。
堂屋的后窗处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喊道:“‘极乐神宗’以左为尊,烦请大少奶奶开左边的门!”
羿玉闻言,走到西厢房门口三步,却是在后窗处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往前。
他回过头,看到大开的后窗挤满了一张张急切的脸。
羿玉忽然笑了,他不仅没有再往前走,反而摇着头离开了此处。
有个故事为虎作伥,说的是被老虎吃掉的人会变成伥鬼,而伥鬼会引诱无辜的人,让老虎吃掉他们。
眼下,其实就是另一种为虎作伥。
初初听到“极乐神宗”的故事,羿玉也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或许值得成为一个经典案例,被人反反复复地提起。
但是如果放在朝堂上呢?
再怎样影响恶劣的大事,五十年过去了,不可能十几个官员每个人都知道此事详细情况,每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
而且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越是客观、越是公正,反而越不对劲。
他们不需要公正。
如此邪、教,在东南沿海一带肆意扩张,又有那样的教义,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者,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公正客观地提起这件事?
阿大或许在撒谎,或许没有。
也许真的有什么天使与御林军进入温宅,也许他们真的就长堂屋里那些人的模样,也许他们就是天使与御林军……
无论他们过去拥有着怎么样的姓名、怎么样的官位、怎么样的称号,于此刻,于羿玉看来,他们就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无论是扬言拿下羿玉也好,还是明争暗斗地争夺话语权,无论是勇武少智的齐大人,还是天才通病的窦大人,都是在半真半假地演戏,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羿玉打开西厢房的那扇门。
他离西厢房越远,后窗处的众人表情越是焦急,拍窗户、大声吆喝、威逼利诱,不绝于耳,羿玉一概不理。
只是即将穿过垂花门的时候,羿玉又往后窗处看了一眼。
挤在窗子旁的一群人中,有人身量高挑,双手抱臂,略微仰着头,神情很是惬意。
……然而问题在于,从开始到现在,羿玉居然都没记住这位窦大人的长相。
正面相对的时候不觉什么,一旦对方离开羿玉的视线,再想回忆窦大人的面容却是不能。
仿佛那张脸上蒙着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似乎是注意到了羿玉的目光,窗子旁的众人愈发群魔乱舞,美须公的胡子不知被谁拽掉了一把,吃痛地与人厮打起来,场面愈发混乱。
而窦大人则是漫不经心地退到一旁,单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往窗外看去。
四目相对,窦大人微微一笑。
羿玉觉得他居然有点眼熟,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看了半晌,转身离去。
静心堂里依旧很热闹。
一堆人在互相指责。
美须公:“方才就是你太过急切,一张口就要他去开门,是个傻子也知道你不对劲了!”
无名者:“我急切,你怎么有脸说我急切?大家还都没有反应呢,你就开口说荒唐,我等差点没反应过来!”
齐大人:“窦大人方才未免太敷衍了些,若是再言语两句,他说不得就信了。”
窦大人:“嗯嗯。”
他根本就没注意齐大人在说什么,踢开脚边不知是被谁甩过来的茶盏,踱着步子往外面走去,走到堂屋门口,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看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背影,之前尚可成为生动的表情一下木讷起来。
原来他生得极清俊,最有特点的便是一身异为白皙的皮肤,年龄大约三十上下。
这个年纪身着绯袍不可谓不是年轻俊杰,只是窦大人眉间有些浅浅的纹路,仿佛经年累月的皱眉而形成的印记。
“窦大人在想何事?”有人走过来,见窦大人少有的怅然神色,难免好奇。
窦大人笑笑:“无事。”
他觉得那个小孩,怪眼熟的。
在哪里见过呢?记不太清了。
他轻咳一声,旋身落座。
·
羿玉离开了静心堂,心情没有勘破堂屋里众人身份那时轻松,反而多了几分莫名。
因为他觉得,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大约与极乐神宗没什么干系,方才只是“伥鬼”精心编织的谎言,目的是诓骗他去开门。
只是……
最高明的谎言不是流畅自然到看不出来虚假,而是真假参半,甚至是九分真、一分假,让人无从分辨。
方才“伥鬼”的说辞中,必然有“真”的部分,具体却需要羿玉去分辨了。
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