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十年代开始,直至九十年代,K3和K4这两趟号称“丝绸之路”的北方国际列车,倒爷们一边儿盼着中国警察赶紧下车,一边儿又心理矛盾地希望中国警察能够一路陪同到达异国他乡。
因为在当时,中苏两国是有规定的。
国际列车只要行驶到国内最后的边境站,中国警察必须按中苏两国协议规定下车,但是苏国却并未在列车上配备任何警力。
这个协议就造成了,自个儿国家的警察,从京都始发站开始,一会儿一查护照、三两站就挨个车厢巡逻的警员们,一旦下了国际列车,都不用问到哪站了,这就说明从此无人管的状态了。
倒爷们能不盼着吗?谁愿意被管制着?
毕竟咱国家在境内查的严,经常巡逻时瞪俩眼珠子逮谁查谁问去苏国干什么去啊?请出示证件啊等等吧,摊上长相不太规矩又点儿背的,上趟厕所能被审问两次。
所以在当时的倒爷们心中,“警察下车”相等于终于不用再藏货、撒谎、编瞎话了,心里可算是怪轻松的。
更让人心里有盼头的是,警察一旦没影子了,他们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挂货,哪个国家都管不了他们了,擎等着到站开卖了。
可这人心啊,太复杂。
没碰到和自己有关的违法犯罪行为时,大家都乐不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赶上身边一个座位的、一个车厢的被偷了,有的袖手旁观,有的出手给点儿干粮,有的劝上一劝就当破财免灾。
自然,倒爷们的心里又复杂地希望警察能够一路陪同。
不过,遭罪踏上北上列车是为干啥的?为挣钱!
再加上侥幸心理作祟,对于警察下车,倒爷们也就喜闻乐见大于唏嘘感叹。
毕月和毕成这对姐弟俩的心理也是如此。
毕月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头弹着不知名的节奏,一双大眼睛盯住包厢门口。
当毕成拉开包厢门时,她眼睛一亮:
“咱国家的警察下车了吧?”
毕成笑着点点头,随后回身关上门笑道:“也不知道有多少像咱们这样的,盼着他们赶紧下车。”
毕月双手握拳砸了砸空气,她给自个儿鼓劲儿,用着气息激动地说道:
“好了,他们一消失,估计过个仨俩点儿的第一站就要到了,哎呀!大弟,咱们真要大把大把挣钱了。太好了!嗯,争取越早卖完越好,到站就跟车返回京都,咱们过个肥年!”
毕月说话时难掩兴奋,只是兴奋的表情又忽然一顿,严肃地提醒毕成道:
“大成,你要记住,咱那皮夹克可经不起老毛子往死里验货,一旦人家多个心眼拿吐沫一抹,掉色。我拿这几个上货价贵的挂上,你看住兜子,轻点儿让他们翻。”
“姐,那要是人家真翻…”
毕成还未说完,毕月一挥断,满脸带着嫌弃,这人怎么就能那么笨:
“你就搓这俩手指头意思点钱,使劲儿搁他们眼前晃,他们要是翻兜子你就说NO、NO、NO,到时候乱着呢,估计他们会自动自觉理解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再说了,就停车几十分钟的时间,没功夫跟他们磨磨唧唧的。
你记住喽,真要碰到装傻矫情要验货的,咱现在离莫斯科还有十好几站呢,不差买货的,知道不?不卖他,就这么牛!谁让他们国家不行的!”
毕成拧眉沉思看着叠被子的毕月,他忽然好奇他姐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了。他从没问过…
“姐,以前你只有考第一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样,现在对考试成绩不在意了,凡是跟钱字沾边儿的,你倒显得很兴奋。”
毕月嘴里哼着的歌戛然而止,她回身看向毕成,试探地问道:“怎么了?我这次考的也不错啊?”
毕成摇了摇头,十分纳闷地耸耸肩道:
“只是突然想知道你都在琢磨些啥。你说咱家现在也不缺钱,过小日子足够了,咱俩也要马上毕业了,尤其你,咱小叔也说了,你最不该瞎折腾,遭这罪干哈…姐,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毕月扫了一眼毕成,心里已然猜到毕成纳闷啥了。
她和毕成缺钱的心理阴影差不了多少,只是她经历过后明白了很多,而毕成还喜好按部就班、得过且过。
“说!”
“你就没啥理想吗?你别告诉我你理想就是要不停挣钱。”
理想?
毕月不自然地笑了笑。
有多久没人和她说那么抽象的词了?
毕月不屑道:
“拿钱当理想不行啊?钱越多越好,我不嫌扎手。
你当咱家趁个一万两万的就能消停过小日子?存银行、吃利息?
你观察过京都吗?半年前还是不起眼的房子,半年后开始扒掉盖上高楼了。以前喝碗豆汁一毛,现在三毛。你现在安逸地过着小日子,将来握着这一万两万连安居之所都买不了。
人啊,没钱想骄傲都没底气。
大成,你现在是学生不觉得咋地,等你走向社会,我把这话撩到这,钱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有力标志。
你要认为我挺俗,我认。因为大多数人都是俗人,他们打眼一瞅只看表面,没那个美国时间扒开你内心看是不是同路中人,你没钱你看谁扯你?干啥不需要钱先行?”
毕月说完,看着嘴笨的毕成,那架势似乎还想劝她,上前两步大力拍了拍毕成的肩膀:
“你还小,还理想理想的。土豆拉一车,不如夜明珠一颗。我没功夫想你那些肉麻兮兮的理想。我就知道,不能让自个儿有一天缺人的时候还缺钱,钱在、离开谁都能过的挺精彩。
还有,说到这我就多说点儿。我不赞同小叔偷摸教你的那些,什么多处朋友啥的,别听他的,你听我的!
你还没到他那阶段呢,自身实力不强,你认识的人再多,真正能帮你的又有几个?
我顶烦那种咋咋呼呼的人,比比划划的瞎白话认识人特多什么的,别说你认识多少人,就看你有困难时还有多少人认识你!”
毕月一口气说完,还傲娇地一踢腿,踢向毕成的小腿肚子:“你少酸了吧唧,天天酸倒不倒牙?赶紧穿上皮夹克打样挣钱!”
毕成无奈地接过皮夹克,他姐说他一路酸,他还想说他姐真能哇啦哇啦的,怎么就跟他话痨的厉害?还一套一套的!
“那得有个数啊?多少是目标?”
毕月美滋滋地一抿嘴,憧憬般满眼冒星星,表情满足的就像是已经手里握着好多把钥匙:
“我要有好多好多房子,这趟完事儿先给你买一套,以后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拿着房照让你滚蛋!”
如果毕月真能一如既往地贯彻好“钱串子”形象,那该有多好。
如果毕成真能像他表现的那般,很在意理想、不在意钱,那该有多好。
那么他们也许就会少了很多危险…
此时毕成像极了迎宾,只是迎宾穿着体面的尖货儿皮夹克。
软卧车厢的门敞开了一半儿,毕成站在自个儿的车厢门口,人高马大、笑容满面的他,一边儿来回踱步吸引上车老毛子的注意力,一边儿像热了一样使劲抖落身上的黑夹克。
停靠站一时喧嚣四起,而软卧车厢显得和上次站台的混乱有些许不同。
大概是由于货物都很值钱,大数额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为了交易安全,卖货的倒爷们不再疯狂地趴在窗口抖落货物,而是都站在过道处以迎客的形式迎进包厢。
四个体格强壮高大的苏国男人,刚上火车就一眼发现了毕成。
谁对谁有兴趣,那都是能从眼神和磁场中看出来的。
毕成发现鼻子高大、眼眶凹陷的几个苏国人瞄他,他兴奋地紧着对人家勾手再勾手,比比划划的,嘴里喊着:
“日死你大姐!日死你大姐!”你好的意思。
毕月鼻尖儿冒汗,表情丰富。
她听着四个苏国人哇啦哇啦一顿说着外国话,两只大眼睛冒光地盯着手里的计算器,一边儿噼里啪啦地打完数额递到苏国批发商面前看,一边儿随手指了指挂着的几件样品,甭管听不听懂,她嘴里不停顿地强调着:
“我这是蛾扑灯儿!(批发)你少废话,不讲价!NONONO!”
其中一名一米九的苏国男人往毕月面前一站,压迫感十足,他试图上手去碰皮夹克,毕月是从对方的咯吱窝下发现一双带毛的手要去碰她衣裳,她跐溜一下从人家腋下钻了过去,计算器用下巴一夹,两只小手率先一步上去就扯皮夹克。
她那衣裳是四十块一件上的,质量可真经不起验,傻老爷们容易一使劲给拽成八瓣。
毕月手上用劲不足,但脸上表情狰狞,就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似的,她在用演技征服四个苏国人,意思是她的衣裳那质量杠杠地,挨件样品通通东拉西扯了几下后,她对几个人还翘了翘大拇指。
四个苏国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只短短两分钟,其中一米九的苏国人指了指计算器上的价格,又双手划了个大圈儿。
毕月惊喜地半张嘴,她确认道:
“计算器上的是刀拉(美元)!是刀拉?!你的明白?NO卢布里!你要全部货?”她张开双臂划了一个更大的圈儿。
毕成正弯腰拽兜子呢,听到后嗖地一下惊讶回头。
什么叫旗开得胜?这一刻就是,并且不需要再开张了。
毕月和毕成站在四个人的身后,兜里揣着厚厚的美元,脸色激动到涨红,不停地感谢道:
“死吧死吧!(谢谢)打死你大娘!(再见)”
几个苏国人很高兴,他们觉得这次成交很顺利,价格合理,遇到的倒爷还很有礼貌。
甚至那名一米九的高大苏国男人,拎着胶丝袋子都走到了包厢门口还不忘回头,他看向毕月忽然放下袋子伸出了两只胳膊要拥抱。
毕月高兴地不管不顾,她甩掉毕成拽住她衣服袖子上的手,上前一步和对方来了个礼貌的拥抱,还不忘拍了拍对方的胳膊赞道:
“娃死不能赶大流!”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毕月和毕成激动到要先平复心绪才能有心思藏钱,姐弟俩坐在对铺上,脸上都是汗津津的,猫腰坐在那对视中眼含笑容。
“姐,我完全没想到!”毕成唏嘘地用胳膊擦了擦汗。
毕月咬住嘴唇却咬不住嘴里的笑声,她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的眯起了眼睛:
“是,我以为到了老莫不下车就是最好的呢!没想到第一站就都卖了。哈哈,大成,哈哈。我真的赚到房子钱了!”
一提到钱,毕成想着那老些美元就心热的不行,他咽了咽吐沫:“姐,藏钱吧,我去锁门。”
毕月钱串子本能入侵大脑,她笑的眼睛弯成了月芽,指挥着毕成:“快,锁门。”
随后掏她军绿色的布兜子,当初背这个兜子上车时,毕铁林还说它不好,可毕月特迷信地回答道:“我图它吉利!”
毕月用着气息说话,瞪着俩锃亮的大眼珠子嘱咐道:
“吶,大成,护照你放你裤衩兜里,这些美元你搁脚底下踩着,从现在开始睡觉不能拖鞋。”
“那你藏那老些?你能放下吗?姐,我这棉鞋系带,能多踩!”
钱串子就是钱串子,钱放谁那都不放心。
毕月摇了摇头道:“你别管了。”
毕成一直听毕月的,让干啥干啥,让不管真就不管了,他转身就要往门口走。‘
“你干啥去?”
“我去卫生间放护照啊。”
毕月翻了个大白眼:“我是你亲姐。还躲个人?谁爱瞅你是咋的啊?你就搁被窝里塞得了,事儿!”
毕成脸色涨红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姐活的是真糙啊!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像他姐这样性格的女生。
毕月站在车厢的过道处,货全卖了,她无比轻松地看着沿路的景色,耳边儿听着同样出包厢放风乘客们的攀谈声。感受着都赚钱了,只一站、气氛就不同了。
其中旁边包厢一名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吸引毕月几次侧眸。
几次洗漱遇上,毕月都觉得这女人给她很奇妙的感受。
源于那女人脖子上始终挂着个相机,脸上总是一派云淡风轻,不像她似的见到警察审问总是“贼眉鼠眼”。
所以她通过观察,知道那女人是旁边包厢的。
那名女子和对面两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聊着天,说她叫罗丹,还特实惠儿地告诉对方,她还真不是倒货,她办了护照真就为了去莫斯科玩,老莫的某个小镇有她的同学什么的。
“妹子,那你真不能乱走。莫斯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治安这一块,嘿嘿,像你这样的漂亮妹子,真不能单独走。不安全。这样吧,咱一个车上认识一回那就是缘分…”
说了一大堆后世男女邂逅的“套词”。
毕月听着三人你来我往的唠啊唠,那女人不光说自己,还说她车厢里其他人都是倒货的,她刚才在停靠站看了个全程直播很新鲜等等的感叹。
毕月皱了皱眉。不喜。
要不是她此刻手里没手提电脑和手机,她也早就戒了没事儿就划拉手机的习惯,她都要以为此时此刻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搭讪搭的,真是…
想到这,毕月侧过头又瞟了眼坐女人对面的男人,那男人正好抬头,毕月瞬间躲开视线,她脚步略显仓促地回了包厢。
“姐?怎么了?”
毕月啧了一声,她坐在铺上皱着两道秀眉抓了抓短发,像是自言自语般:“感觉怎么这么不好呢?”
毕成疑惑地看向毕月:“嗯?”
毕月忽然正色地看向毕成:“大成,咱俩从现在开始不能去餐车,就吃大饼子泡开水咸鸭蛋吧。能不出包厢就不出去。”
毕月越是神叨叨的,毕成越是心里没底:“你这?”
“不知道。一种直觉。”毕月点了点头,又再次加重语气道:“总之,不能得意忘形。像我刚才站在过道望风,不行了。”
货都卖了,姐弟俩心里的石头刚刚落地,又因为身上藏着大量美金提心吊胆上了。
毕成还好,毕月心里尤其犯膈应。
她只要一想到那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挂着非常平和友好的笑容,可眼神像是遮上了一层膜,扒掉之后…毕月觉得那是凶光。
这天晚上,毕月很早就爬上了床。
她脑袋枕着军绿色的包,包里放着一只舍不得吃的烧鸡,烧鸡的肚子里塞着用皮筋捆成团的美金。
她的胸罩里、裤衩兜里、袜子里,也全是钱。
她瞪着大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火车运行声,安慰自己属羊,安慰自己绝对绝对是想多了。
直到听到隔壁包厢里像是床撞墙的哐当哐当声,似乎好像还有“唔唔”的压抑声,似乎是…
毕月拍了拍发热的脸,此刻真心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小声碎碎念道:“我咋这么污…”
她根据撞墙频率,怎么听隔壁,怎么都像男女交配正在那个干什么的声,她怀疑自己确实是污到了不可救药。
毕月再次拍了拍发热的脸。心里嘀咕着,她真的真的好像听到了男人舒爽的声音呢,好像叫的很大声,可这根本不可能啊?
“姐?”
“啊,大成,你、你快睡,我去趟卫生间!”
毕月落荒而逃,但她在路过旁边包厢时顿了顿脚步,提醒自己“好奇害死猫”。
然而当她蹲在卫生间里,眯眼正寻思事儿时,忽然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镂空的纸篓里装着满满的,可毕月却发现纸篓底部有相机的黑色镜头。她心里一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