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京城落下开春后的第一场雨。
天色如降雪般有些暗,雨水淅淅沥沥打在鸦青色砖石上,溅起点点水花。
念心撑着油伞快步走入廊下,立时便有候着的小丫鬟上前接过伞,为她打起帘子。
屋内程曦正在试新衣。
她身旁围着几个婆子丫鬟正七手八脚帮她拉扯着衣衫裙摆,两位侯府针线房的绣娘则笑眯眯站在一旁。
“裙摆这般大,太不便了。”
程曦张开双臂,扯了扯身上罩着好几层纱的十二幅烟云纹暗花细丝裙。
一个绣娘忙道:
“回大小姐,这是如今最时兴的样子,外头那可是做也做不到的!您穿着这一身入宫,保管不叫人比下去!”
程曦根本没在意这些。
这裙子手艺复杂、费时繁多,离皇后的千秋宴不过十来日功夫,要重做肯定是来不及的。
她挥了挥胳膊,又转了个身,道:
“没什么要改的,拿去上浆罢。”
绣娘松了口气,一群人忙又上前伺候更衣。
程曦换上家常穿的小袄后打发众人退下,来到暖阁罗汉床上推开窗。
春雨无风,但雨水打在窗格上仍是溅了细小水珠进来。
念心取了件织锦小斗篷为她披上,道:
“小姐,昨儿晚上夫人找四奶奶过去,关上门说了许久话。”
程曦透过窗外雨帘看着远处。
祖父说四哥要离京,看来此事母亲与大嫂也是知道的。
程时官任四品,若调去京外不可能降级,至少也是个卫指挥佥事。只要不到三品,李落便无需留在京中。
她是可以随程时赴任的。
程曦那日曾问过程时会去何处,以及程钦去找老友可是也为的此事。
程钦却不肯再多说一言。
程曦拢了拢身前斗篷衣襟。
程时即将离京,程昭去了荆州,程昀拖家带口在徽州为官…除了程原恩夫妇,这一家子当真散了个干净。
这般看来父亲心意已决,自己是定然要回鄂州去了。
程曦不由一阵心烦意乱——当初信誓旦旦同冯宝禄担保会还他公道,帮冯家打开北边米粮生意的口子。
如今却成了信口雌黄。
要扳倒身靠万蔚的钱家谈何容易,自己一旦离京,希望就更小了。
程曦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陈考。
水师之事,陈考本是逃不了。万蔚早就收到风声却一直拖着不报,是想将事拖到无转圜余地再捅出来。
然而廖戍徵打乱了他的计划,事情提前曝光,昭和帝震怒之下命内阁六部三司速速想出解决法子来。
但他仍不肯出银子。
户部兵部很是为难,程原恩保持缄默,最后还是陈考出的主意,建议朝廷就按着福建府县供养的方法。
只是为防地方官员借机搜刮乱征,各府县供养水师之税仍是上缴朝廷后,再由户部审核、兵部下拨。
这样既圆了皇帝名声,又顺了皇帝不肯出银子的心意。
另外,收缴入朝廷的税银自然不可能尽数下拨,也就是国库没有扩征却额外多了税银。
昭和帝很高兴,全然忘了先前要将陈考官降三级的怒气。
“你说,”程曦冷冷看着念心,自言自语道,“陈考此番逃过一劫,是会低调行事,还是会急着扳回一城?”
念心张了张嘴,不由瞪着程曦——她哪里会知道陈考的想法!
程曦自然也没指望念心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转头看向窗外,却忽而一怔。
水师之事若如万蔚计划那般,待过几个月税银征完军备采齐后才爆出来,那么陈考此番必定躲不过。
廖戍徵这番弹劾,实则大大帮了陈考的忙。
程曦眼中一亮,想到程时说过此事极可能是容潜的手笔…那么他的目的并非阻挠陈考重新入阁,而是同程原恩一样,在保陈考。
“研墨。”
晨曦忽然道,念心忙上前取了石墨添水。
却见程曦换上左手执笔,在纸上缓缓书写。字迹虽不至于无法辨认,却也歪斜料峭,着实有些难以入目。
她写了满满两页纸,装入信封后用火漆封住,信封上一字未落。
“将撒木找来。”
“给陈考送密信?!”
裴霖瞪着桌上那封未落一字的火漆信,不由嘴角一抽。
他转身看向自家主子,却见容潜坐在桌案后垂目沉思。
“爷,属下明日当真要去拦轿子吗?”撒木皱眉道。
以撒木的身手,要在陈考下朝路上拦个轿子投封信,全身而退不在话下。
程曦将此事交给撒木,便知撒木定会问过容潜才行事。
若容潜另有安排自然会阻拦。
“程小姐可说了信中写的什么?”裴霖皱眉道。
撒木摇头。
裴霖很是无语,却听容潜忽然开口:
“去罢。”
撒木一愣,却听裴霖道:
“爷,咱先看看信里头写了什么再说罢?”说着嘀咕道,“…回头封起来便是。”
火漆开封的法子他了熟于心。
容潜微微摇头。
程曦的信是什么内容,他不用看也知道——必同钱家假纳皇粮之案有关。
她放着家中两大靠山不求,显见程家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容潜不由微微皱眉。
程原恩如今不愿招惹是非之心可以理解,但程曦居然连等上一等都不肯,竟跑去找陈考…她为何这般心急?
容潜知道程曦不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且冯家自己的产业还没料理清楚,此事根本可以缓一缓再等时机。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色,随即将思绪拉回眼前。
钱家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说罪犯欺君,但不涉朝政皇权,不过寻常贪腐罢了,万蔚要将自己摘出来也不是很难。
昭和帝不会因此就对万蔚怎样。
皇帝如今的心思并不在万蔚,凭白倒个钱家,未免浪费这等机会。
“千秋宴还有几日?”容潜忽然道。
“二月廿六,还有十九日。”
时间有些紧,却不是不可能。
容潜写了封信让人连夜带给童安。
翌日一早,童安私邸的小太监领着牌子匆匆入宫。是夜,朝阳宫的女官出宫留在童安处,直到清早才回宫。
女官回去后不久,苏皇后忽然泛了头痛之症,御医问诊后道是近日劳累,需精心修养。
后宫一应事务,暂由陈妃与万妃协同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