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闻言,忙悄悄退到外头侯着。
程时抬起头看着王氏,脸上几番颜色变化,最终还是抿了嘴没吭声。
这是不打算认错了。
程曦觉得自己也没怎么样,程时被打成这样委实已受了很大教训,可母亲的脾气她还是能摸得清七八分,开口求情那是定然毫无作用的。
她看向程时,只盼他服个软讨个饶,这事也就过去了。
程时大概也觉得这样不合适,终于还是开了口——却是懒洋洋、无精打采道:
“孩儿错啦,不该那样折腾小九…”
还不如闭嘴呢!
程曦鼓着小脸瞪他,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欠呢。
她看向王氏,见母亲沉下脸,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变了…眸中翻滚的怒火那是藏都藏不住!她忙跑到王氏身边一脸娇憨地替程时掩饰道:
“四哥嘴硬哦,他明明知道错了,昨儿他还…”
“得了得了!”程时一脸嫌弃地打断她,“就你那道行骗得了谁呢?我是那、嘶…是那敢做不敢当的嘛,女儿家就是麻烦,昨日若换了小七小八哪还来那么多事儿,早就自个儿琢磨着法子滚下来了…”
哐啷!
粉彩君子兰德窑杯砸在梨木拔步床雕花栏上,摔得粉碎。
碎末混着杯中茶水溅到程时素白的中衣上,立时就染出淡黄的水渍。
不光程曦呆住了,程时也怔住了。
他没想到母亲这么生气!
嘴唇微启,程时喃喃道:“母亲…”
早知母亲这么紧张妹妹,他就不乱来了。程时此时想想也有些后怕,好在程曦老老实实坐着等到王氏带人来将她抱下来,若是程曦不听话出了点岔子…他确实不该拿妹妹与小七小八那几个混小子一样对待。
王氏眼神严厉,看着程时不出声。
外头侯着的丫鬟婆子屏气敛声,听了一会儿不见里头传唤,也就不敢贸然进屋。
王氏垂下眼,平息了下情绪,待得怒气不复方才那般盛炽后,才又抬起眼冷冷地看向程时,一字一句道:
“昨日未时,蔡侍郎府上派了位管事来,向、你、道、谢!”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程时猛地就直起了身,瞬间袭来的痛楚让他脸都扭曲了,却不敢置信失声道:
“不可能!”
程曦眨着眼睛,合着让母亲发怒的另有其事啊…她想起程时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莫非是蔡侍郎府上的公子受了欺负?
四哥前世关系好的就那么几个,扳着手指都数得过来,却没有姓蔡的。
程曦甚至想不起来所谓的蔡侍郎是哪一位。
王氏冷笑:
“你以为你真干得神鬼不知?你以为套件小厮衣衫,就能瞒过所有人?你当人家侍郎府上是自家后花园,当真让你如入无人之境?”她看着程时声色渐厉,“你连那身公子哥的习气都藏不住,你以为,你凭什么在人家府上打了人后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程时惨白的脸瞬间涨红,他倔强得挺着身子直直跪在床上。
“当时花园里没有其他人…”
王氏的眼里泛起一抹讥诮,他渐渐说不下去了。
花园里虽然没有人,但侍郎府上有护院。
翻墙、打人、又翻墙走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蔡思齐被揍得满口“哥哥”、“老大”叫不停,却不敢扬声喊人,只哀着调调求饶许诺。
母亲说,他连自己一身公子哥的习气都藏不住…
程时脑筋过了几转,就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自己穿着小厮的衣服,却有着大家少爷的贵傲,再加上蔡思齐的表现,只怕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与蔡思齐不过是少爷们之间的恩怨纠纷——他可都是收着力道的,连那小子的脸都没有碰,尽往他身上皮肉厚实的地方招呼拳头。
这点把戏看穿了,哪里还会有人出头!
贸贸然得罪一个不明身世的公子哥,不如将问题交给主子自己去考虑。
所以他被人尾随着回了家,摸清了来路还洋洋得意!
王氏知他已想明白了,但程时的性子她太清楚,若不彻底把真相撕得血淋淋,他就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你祖父看重你,你也自恃甚高,觉得几个兄弟都不如你。我且问你,你大哥二哥如今都已是举人,你呢?你只是个贡生,还是托得家族荫蒙。你可敢说三年后定然考个举人回来?”
程时不敢。
他对经史子集兴致缺缺,却热衷于军事兵法。
王氏仿佛知道儿子在想什么:
“姑且不说学问。你跟着老爷子,受他老人家许多教导。可你昨日办的那叫什么事?什么叫谋定而后动,什么叫兵不血刃,什么叫全身而退?我只看到贸然行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昏招频出!
你还敢大言不惭说要随你三叔上阵杀敌,你连斥候都做不了!我虽不曾打过仗,却也知道战场上要活下来、要打胜仗,可不是比谁人多、谁功夫好。你干蠢事也就罢了,偏还不自知,你说昨日那一顿打可曾冤枉了你!”
不冤枉,确实不冤枉。
话说至此,连程曦都摸清来龙去脉了。
她暗暗琢磨,母亲对十二岁的四哥,会不会要求太高了些…至少四哥还知道隐晦一下,换身装束去干坏事,总比顶着程府的名号大摇大摆打上门好吧?
就听王氏接着就说道:
“你还不如大摇大摆地上门,还落个行事光明磊落。”
程曦瞪圆了眼睛,惊讶地长大了小嘴。
“…你可知,那蔡府管事来之前,已然去过了李府,妥妥贴贴地备了礼品奉上名帖向李家做足了赔礼姿态。”王氏看着程时,“人家可是连你为何生事都摸了个一清二楚,并把事给做圆满了,才上的咱们家门——这才是经过思虑后做的事!你直接打了便也打了,好歹还算师出有名,蔡府看着你祖父的面子忍下来,也是他们理亏在先。如今么…”
王氏冷笑,不再说下去,但程曦和程时都听懂了。
如今蔡府在安抚了李家后,又上门言辞诚恳地对程时“感谢”了一番,再三对自家管教不严之过自省悔之,并将此事瞒了下来——既做足了姿态保全名声,还逼得程家必须承了这份情。
算上被王氏打了一顿的帐,程时做了好大一笔亏本买卖!
王氏见程曦虽年幼,却也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又去看程时,见儿子没了平日的意气奋发,一副萎顿泄气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复又压了下去。
程时不是长子,又不是走科举的料。若不从小磨练,日后如何自撑门庭?
况且他自八岁起便心心念念想着从军出征,倘若日后真的走上这条路…这点挫磨都经不起,如何经历眨眼生死的战争,那可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她平和下心绪,对程时说道:
“你好自思量,什么时候想通透了,什么时候再出门,省得尽给家里惹事。”
那也得他身上的伤好了才行。
程曦偷偷地笑。
谁知程时却突然双眼发亮,看向王氏道:
“母亲,若是我昨日能够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或是让蔡家吃下哑巴亏不敢上门,那顿打您是不是就免了?”
王氏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
“那顿打,只是替你妹妹出气而已。”
程时与程曦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腹诽道,好吧,您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