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伏伽给了李世民极大的震撼。
这让李世民陡然意识到,世族的危害,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任何一个大臣,无论是为名也好,为利也罢,最终都要满足世族无休止的欲望。
可是……即便满足了又能如何呢?
李唐给了他们诸多的好处,可换来的依旧还是怨愤。
因为你给的越多,他们的胃口就越大,欲壑难填。
他们从一开始,就和大唐不是一条心的。也正因为如此……这些眼中钉、肉中刺,真的可以留给后世的子孙吗?
太子李承乾,虽然性子还算刚烈,可是威望显然比起他这个父亲而言远远不足。
那么未来李承乾的儿子呢?他能如他父亲一般刚烈吗?
倘若维持这样的局面,那么大唐三世而亡,也未尝没有可能。
其实……李世民没有办法预料的是……大唐延续了数百年,却并不是因为这些世族转了性子。
而是因为,李世民之后,他的儿子李治娶了一个奇葩的存在。
那天下第一个女皇帝登基,为了压制异己,大量的提拔酷吏,打击世族,居然借此机会,让世族遭受到了重创,因此而延续了整个大唐的生命。
以至于那些苟延残喘的世族们,居然痛哭流涕的寄望于拥护李家皇族,抱着皇族的大腿,妄图苟且偷生下来。
可即便如此,整个李唐,某种程度而言,都处在各种剧烈的动荡之中,上层的各种宫变,又何尝不是因为权臣们总有机会寻求新的代理人,妄图染指朝政。
李世民当然想不到,未来还会有一个这么刚的女皇帝,他现在所思考的是……子孙们能否有这个魄力,若是连朕都觉得棘手的事,他们如何大破大立?
事实上,陈正泰的出现,给与了李世民些许的希望。
以往李世民是不敢想象彻底的将世族压制下去的,因为这朝野内外都是他们的人,天子若是剪除了他们,那么任用什么人来治理天下呢?军队又如何确保对皇帝完全的忠诚?
皇帝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关陇世族过强,便利用关东的世族去压制他们,北方的世族锋芒太过,就利用江南的士族入朝,与他们进行制衡。
隋文帝是这样做的,隋炀帝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惜没压住,玩脱了。
李世民此前也是这般做,只是现在……看来……这样走钢丝的行为,并不会得到更大的好处。
此时,李世民看着陈正泰,语带坚定道:“朕要大铲。”
此时是陈正泰,其实很振奋,我陈正泰的布局,显然已经有了作用了,陈家经过了源源不断的朝着关外迁徙,不断的扩大在关外的产业,已经有了退路。
在陈正泰的布局之中,陈家会走上一条更辉煌的道路,可是……世族被铲除,其实已经是大势所趋。
现在陛下有心,那还能怎么样,就干吧。
陈正泰道:“陛下……若要大铲,那么……陛下……谁可以信任?”
“谁可以信任?”李世民凝视着陈正泰:“军中可以信任吗?”
陈正泰想了想:“陛下以为呢?”
李世民面带杀气:“朕已经许多年不曾亲领军马了,现在军中大多充塞的,都是世族子弟吧。自然……还有不少老家伙,是对朕忠心耿耿的,可是……他们跟着朕得了富贵的时候,大多都娶了五姓女,哪怕是长孙无忌、程咬金这样的人,都无法免俗。”
这是实话,所谓五姓女,其实就是当初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人,大多都已和世族们积极地进行了联姻。他们就当真能和皇帝保持绝对的忠诚吗?
这一点,李世民也未必能够保证。
李世民幽幽地道:“孙伏伽一案,虽说已解决了,可张亮、侯君集人等,也牵涉其中,令朕这几日寝食难安。他们当初都是朕的大功臣,可谓是对朕忠心耿耿,朕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李世民边说,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此时他抵着头,他竟发现,那本是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军队,也未必有他想象中那般的牢靠。
陈正泰却是道:“那就建立一支脱离于世族的军马。”
“脱离于世族之外?”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陈正泰。
陈正泰的用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陛下难道忘了,二皮沟有一个骠骑卫。”
“只凭这些人马?”李世民不禁疑惑道。
陈正泰就道:“可以另行招募良家子弟,譬如矿工和匠人的子弟……”
“矿工和匠人,何时也成了良家子?”李世民不禁失笑。
良家子和后世的良家子弟是不一样的,后世的意思是清白人家。
可现在这个时代,所谓的良家子,是指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
矿工和匠人,都隶属于百工的范围,因而并不是良家子。
陈正泰深深的看了李世民一眼,别有深意地道:“陛下,从前当然不算,可现在……不就可以算了吗?”
李世民恍然,接着便道:“这些人可以确保忠诚吗?”
陈正泰很是淡定地道:“儿臣可以确保。”
看着陈正泰自信满满的脸,李世民却颇有几分不自信,历朝历代,大多将这医者、商人、匠人、矿工视为贱业,认为他们是最不可靠的。而从汉朝开始,朝廷就爱招募那些世族子弟以及小地主的子弟从军,这些人是军中的骨干,也被统称为良家子,他们在军中,地位比普通戍卒要高的多,绝大多数高级和中低级别的军官,也大多是这些人。
统治者们认为,这些人比较可靠,他们有自己的一定资产,有一定的文化和军事知识,不说其他,也只有这些人,才有养马的实力,而战马……乃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军事资源。
李世民似乎有些疑虑,他自己就曾是世族的一员,所接受的教育,显然是不敢轻易去相信百工子女的。
可陈正泰言之凿凿,陈正泰继续道:“陛下……可知道新闻报……购买的主力是谁?”
这话的意思是………
李世民诧异的看着陈正泰:“莫不是世族子弟?”
陈正泰摇摇头:“他们虽然也会看,不过只看里头的消息,至于里头刊载的其他内容,他们不屑于顾呢,他们更爱诗词,爱美文。反而是新闻报中关于近几日邓健追赃的报道文章之中,还有介绍天下各地的风土人情,这些百工子女们最是爱看,新闻报的销量,许多都来源于他们。”
李世民便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赞成追赃?”
“如何不赞成?”陈正泰笑了笑道:“陛下若是不信,我们不妨打一个赌如何?”
李世民失笑:“赌什么?”
“呃,罢了,不赌也罢,儿臣赢了陛下,难免心里难受。倘若输了,只怕心里更难受。陛下,还是不赌了,不妨……我们去作坊里走一走吧,一看便知了。”
李世民在这国子学里经历的这场,可谓等同于被裴炎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现在在气头上,心里正难受呢,此时说要走走,便立马答应道:“走吧,留在此,朕就有几分火气。”
于是再不耽误,几人直接出了国子学,上了一直在外候着的马车。
在马车上,看着沿街的诸多行人,听着隐隐传进来的喧闹声,李世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在李世民看来,世族本该为天下的骨干,也该是大唐的根本,可哪里想到……朝廷给与了他们这么多的恩惠,最终换来的却是这些。
这令李世民心里难受,也同时滋生出了巨大的危机感。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的,因为在李唐之前,历代王朝的更替,就只有两三代啊,从东汉开始,几乎每隔几代人,一个旧的王朝便被新的王朝取代,数十年的时间里,新帝登基,紧接着便是二世、三世而亡,旧有的皇族被彻底的铲除。
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鉴,谁能相信,李唐就是幸运的呢?
那杨家,那北周,那北魏……太多……实在太多的先例了。
一路上,李世民似乎想着事,所以马车里一直很安静,马车到了二皮沟后,陈正泰不敢带着人去大的作坊,某些大作坊的东家,说不准认得自己,只寻觅了一个普通规模的作坊进去。
这作坊是生产木器的,二皮沟包括了朔方那里,到处都在营建新的宅邸,许多人搬进了新家,少不得需要各种家具,在这巨大的需求之下,木器的销量极大,各种胡床、胡凳还有胡椅很是畅销。
这也没办法的事,贵族们喜欢跪坐,这毕竟符合礼仪,可寻常百姓辛劳一日,下了工,哪里还们心情委屈自己的膝盖?
这作坊的规模不大,门脸上打着周记木坊的招牌,大约有百来个木匠和学徒。
和国子学里的气氛不一样,这里头的气氛让人感受到的是紧张,匠人和学徒们大多用的是斧、锯之类的工具,根据不同的样式将运来的木料进行加工,边上还有一个漆坊,因为现在的人们爱给自己的家具上漆,所以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李世民进了这里,便觉得这里的气味有些怪异,有些想要作呕。
待他下车后,这奔驰牌四轮马车,在二皮沟这里还是很有面子的,寻常的小商贾可舍不得买,且李世民一行人,足足七八辆,因而门前的门房可不敢阻拦,心急火燎地去知会自己的东家了。
只片刻功夫,那东家便小跑着出来了,面上笑开了花,等李世民等人落了地,便前倨后恭,行礼道:“哎呀……我清早就觉得眼皮儿跳,总觉得今日要遇贵人来,不料郎君等人就来了。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姓李。”李世民本还想解释一下,不是陇西李,也不是赵郡李。
可这东家居然没有一点继续追问李世民来自哪里的意思,而是立即道:“李兄,我姓周,周武,哈哈……来,来,里头坐。”
李世民有些不太习惯,太粗俗了,进来还没寒暄几句呢。
便和陈正泰对了个眼色,陈正泰低声道:“儿臣就爱在二皮沟这儿闲晃,没有这么多的虚礼客套。”
于是李世民等人随那周武进了工坊里一个单独的厢房,这里是一个小茶室,显然是为了招待客商准备的。
周武居然没有仆役,亲自去抓了一些茶叶,给李世民等人斟茶,而后笑呵呵的道:“李兄是想买桌椅的吧?我不是吹嘘,我们周记的做工,除了陈家的木器之外,是二皮沟里最好的了,我们这里的匠人工艺精湛,不是寻常人可以比的。”
他随即便开始自吹自擂,从他家用的木料,到用的油漆,再到做工,口里喋喋不休个没停。
李世民默默地听着,可以说是插不进话,他只觉得这家伙自吹自擂的太过了,油嘴滑舌,心里便有几分不喜,沉着脸,一动不动。
周武见状,反而更觉得大买卖来了,将一盏茶放到李世民面前,小心翼翼道:“李兄不信,可以看看,眼见为实嘛,我们的价格也很公道……”
李世民的目光,却落在茶几上那散落的新闻报上头。
他随即伸手取了新闻报,故作感兴趣的样子道:“不知今日新闻报中刊载了什么。”
周武听罢,收了收心,做买卖嘛,就和娶媳妇一样得道理,有的要快准狠,最好一次拿下。也有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需好好的磨一磨、酿一酿。
于是他一面坐下,一面笑呵呵的道:“头版还不是追索赃款的事吗?你看看……几百万贯,这是多少钱哪,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这么多钱,竟也敢贪占,从前总觉得皇帝老子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呢,可现在看来……好像皇帝老子的话,也未必管用,敢情太岁头上,也有人敢动土的啊。”
他说的随意,李世民却听着,好像扎心一样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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