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曹寅从御前奏事回来,将脑袋上的五品双眼花翎水晶顶的顶戴轻轻搁在桌上。顶戴,又称之为“大帽”,冬日用暖帽,夏日用凉帽,如今自然已经换上“凉帽”了,凉帽为圆锥形,外裹绫罗,顶上也装有红缨、顶珠,顶珠因官位高低的不同而不同,譬如曹寅的江宁织造是正五品,股用水晶顶珠,顶珠之下装一支两寸长的翎管,用来安插翎枝,六品以下用蓝翎,六品以上用花翎,花翎用孔雀翎毛做成,俗称孔雀翎。而曹寅的双眼花翎,是康熙特赐的。
曹寅之妻李氏亲自奉上了一盏龙井,轻声道:“怎么顒哥儿没和老爷一起回来?”
曹寅低头吹了吹浮沫,道:“皇上留了顒儿陪着十六阿哥和十七阿哥,在行宫校场骑射。”
李氏温温一笑,“还好皇贵妃并未因母亲所作所为而生气,否则...”
曹寅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她...”身为人子,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微微摇了摇头。
李氏又道:“十六阿哥虽然年少,却是除了太子之外身份最尊贵的阿哥,若是能入了他的眼缘,也是好事。”
曹寅微微颔首,年过四旬的人了,唇上留了八字胡,倒是比当初多了许多成熟稳重,“十六阿哥自然好,不过到底年幼,不过若能教好自然是好事...我瞧着,皇上似乎很是看中四贝勒!”
李氏哦了一声,道:“四贝勒,也是皇贵妃的养子嘛!”
曹寅抚了抚胡须。笑道:“是了,我记得夫人的远房侄女是四贝勒的侧福晋?”
李氏点头,道:“是,不过多少年不曾走动了。”
“那就多走动走动吧。”曹寅低头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淡淡道。
李氏会意,含笑道:“妾身明白。”这位李侧福晋家世不显,父亲不过是个知府,虽然知府也是五品。却不能与织造的五品相比,自然愿意多个得皇帝信任的亲近亲眷。李氏更明白,四贝勒此次南巡,只带了这位侧福晋,自然是十分宠爱,若要巴结,自然从李侧福晋身上开始比较好。
搁下茶盏,曹寅有些心有余悸,“皇贵妃似乎跟皇上说漏了嘴。说十五年前曾经收顒儿为义子。”一想到当初。他与孔尚任。曾经三人同居一室,虽然这事儿不曾外泄,可皇上仅仅因为那件海龙皮披风是皇贵妃用过的。后给了孔尚任,便不再重用他。曹寅虽知孔尚任不会说出去半个字。自己的妻子也不会说,当时的关氏父子船夫也不知内情,曹寅心里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李氏急忙好言安慰道:“夫君放心吧,皇贵妃不会说出去。”
曹寅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他终究见了皇上有些脊背发凉,想到当初先父之死,只能暗暗叹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什么也不敢多想。便转而道:“贵人还好吧?”
曹寅口中的贵人,自然是指胞妹曹贵人,他是外臣,自然不得见宫嫔。
李氏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皇上和皇贵妃恩泽庇佑,贵人得以伴驾南巡,不过到底比不得以前刚入宫的时候了。还好贵人品性和婉,懂得知足,日子还过得下去。”
曹寅颇有感慨,道:“是啊,曹家是皇上的奴才,自然要知足。皇上念旧,总不至于亏待了贵人小主,皇贵妃管辖六宫,亦不是迁怒旁人的人。”复又想到了自己母亲孙氏的举动,不禁喟叹:“母亲是为了曹家,我何尝不明白?只是皇贵妃在上,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李氏亦感叹,自己这位婆婆以前的时候还算明透,皇上第一次南巡的时候,晓得要好好巴结当时还是贵妃的钮祜禄氏,如今竟然糊涂了!皇上顾念旧情,但是奴才终究是奴才,给主子找不痛快,简直是嫌命长了!李氏现在只求,千万别叫皇贵妃迁怒了才好!想到婆婆这几日在府里说的话,李氏便脊背发凉,低声告诉曹寅道:“母亲她...这几日虽少去行宫了,却私底下总在说皇贵妃拦着不叫旁人伺候皇上,这般妒忌,皇上竟然不闻不问,一味纵容着...”
曹寅一惊,急忙道:“这种话断断不能传出去了!”
“老爷放心,妾身省的!”李氏急忙道,“好在母亲不算太糊涂,不至于在外人跟前说这些不敬的话。”李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骂婆婆真真老糊涂了,曹府与行宫只有一墙之隔,莫说青天白日里不能乱说,就算做梦的梦话亦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夫妻彼此沉默良久,李氏又哀叹道:“老爷还不知道吧...”李氏遥望着东面,行宫所在,“母亲把织英堂妹献给了太子殿下。”
“什么?!”曹寅惊诧之下骤然站了起来,“太子他——”曹寅急忙环顾四周,见并无外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收下了吗?!”
李氏点头,哀哀一叹,“虽说只是侍妾,无需顾忌辈分...可母亲这么做,皇上会如何想?!前段日子,母亲想要织英去服侍皇上...皇上想必不会不晓得母亲有这个意思!”
曹寅顿时脸色发白,嘴里喃喃:“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今日面君,皇上对他有所不满,而出言叫他通知孙氏,既然年老,腿脚不便,那就无须来行宫请安了。当时曹寅便觉得不对劲,原来竟然是这个缘故!母亲,真真是老糊涂了!!
曹寅急得在室内来回踱步,“曹氏兴衰荣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间!虽说如今账目上生了不小的亏空,皇上也是晓得的,更晓得为何而亏空,却无半点要问罪的意思!母亲何必如此呢?!”
“皇上春秋鼎盛,母亲这么做,皇上会怎么想?!”曹寅气得跺脚,他素来镇定,如今已然失了镇定了!若是送给其他阿哥也就罢了,偏偏是太子!皇上只怕以为,曹氏是在谋算着他百年之后的从龙之功了!!
“母亲若只是打算安排人去帮着贵人便罢了,皇上顶多推拒,一笑置之!皇贵妃也不至于为此问罪母亲!”曹寅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早知如此,我就该极力反对,别叫母亲有机会做出这般失格的事!”
李氏和低低叹了一声,“可惜如今什么都晚了,织英昨夜就伺候了太子了,是回不来了。”
有凤来仪堂。
晨起空气清新,倒也凉凉的,拂面而来很是舒服。堂外有时令鲜花盛开,倒也香风入堂,很是不错。
温皙趁着清爽,便打了个络子,如今同心结是学会了,可惜打得还是不好,有些歪歪扭扭,左右不怎么对称。温皙气得只好拿剪子给绞了,正要重新做一个,小鹿子从屏风外绕过来,躬身道:“主子,太子妃携曹格格来给您请安了。”
“嗯?”温皙疑惑,“曹格格?太子有这么个侍妾吗?”太子侍妾不少,可大多出身满洲八旗,包衣和汉军旗出身的侍妾,似乎不曾有姓曹的。
小鹿子回道:“听说是昨儿才刚收的侍妾。”
温皙哦了一声,“该不会是曹家的哪个小姐吧?”便吩咐叫去正堂。
温皙还真给猜准了,瞧着一身粉色旗装,娇脸含春的曹织英,温皙心底里发出冷笑,手微微一抬起,道:“太子妃请起吧。”
“多谢贵母妃。”太子妃瓜尔佳氏得体的微笑着,而他身后眼中闪烁着得意之色的曹织英便要随她一起起来。
竹儿立刻上前一步,笑容款款提醒道:“娘娘只请太子妃平身,曹格格请继续跪着。”
曹织英脸上顿时含了恼怒之色,一脸春色红润化作恼羞成怒的嫣红,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竹儿。竹儿则完全不以为意,说完了话,便站回原来的位置,对太子妃道:“太子妃许久不来了,皇贵妃这几日正念叨着您呢!”
瓜尔佳氏得体地微笑着,“劳贵母妃记挂着,这不,今儿就带了太子爷新纳的曹妹妹来给您请安了。”
温皙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曹格格,赞许道:“模样不错!”随即话锋一转,含了几分指摘的意味:“纳妾求的貌美,不过在皇家做妾室,规矩也不能太差了,太子妃回去可得费心好好教导才是!”
温皙一通明里暗里讽刺的话,叫曹格格再度涨红了脸,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瓜尔佳氏骤然一个刀子眼给吓唬回去了。瓜尔佳氏复又恢复了素日里招牌式的平和温婉的笑容,略一欠身道:“贵母妃说的是!”然后言笑晏晏看着曹格格,柔声道:“不过曹妹妹蕙质兰心,想来一定能学好规矩的。”
温皙睨了曹格格一眼,又看向太子妃:“你倒是极为贤惠的!”
瓜尔佳氏笑容愈发得体,语气温敦如水:“身为太子的妻子,怎敢不贤惠呢?”
这位太子妃,的确是愈发“贤惠”了,也愈发“聪明”了!温皙亦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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