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七)
舰队在弩车的最远射程外,斜斜地切了一个钝角。
如今方震岳麾下的这几只战舰已经不是两年前围攻泉州时的福船改装型。通过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几次密切合作,方家、苏家和福建大都督府已经建立了亲密伙伴关系。福建大都督府有很多新奇的航海技术和舰船设计图样,却没有具备丰富经验的航海者。方、苏两家舰队中的海盗头目,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有十几年的航海经验,但两家对如何设计和建造新式海船却一无所知。各方互通有无,很快将“文氏天书”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融合入实践,再加上远洋胡商们不遗余力的帮助,一些结合东西方航海船只设计优点,在中国海面上见不到的舰船型号纷纷涌现。
方震岳分舰队这七艘战船,就是几年来各方合作的成果。由于作战的目的主要用于护航而不是跨海对陆地进行攻击,所以方家舰队中的新式战船不像破虏军主力舰那样巨大。海盗们根据自家经验和需求,打造的战舰长宽比在三点五到四之间,尾軁和首軁全部取消,风帆除了斜拉帆外,又加挂了前首三角帆,这样的设计使得战舰看上去非常漂亮,全部风帆展开时,有一种力量和速度结合的美感。
更特别的是,战舰的外壳板不是平接,而是搭接的。这使得战舰的抗打击力度相当大。即便不小心被石块或者弩箭击中,也造不成致命伤害。(酒徒注:效果类似复合装甲,是古中国独创,清后失传。)
在几位海上老当家眼里,海战中船只之间的距离,和火炮命中率成反比。所以,他们的战舰上很少装备破虏军水师用的那种笨重的长射程舰炮,而是将射程五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轻炮请上了船。这种炮重量轻,所以侧舷上可以布置更多炮位。更重要的是,这种火炮因为用料少,价格也比长射程炮便宜得多,海盗们可以大批量购买装备。
由护粮队乱纷纷射来的弩箭大多数没接触到战舰,便跌落到了海水里。个别弩箭侥幸命中的目标,却没有力量穿透战舰外壳板。几每仓猝发射的火龙冒着黑烟从舰队尾部飞了过去,空中翻了个筋头,一头扎进万顷碧波内。
方震岳不屑地摇了摇头,挥下了令旗。七艘战舰先后瞄准目标开火。大多数炮弹落空,在敌方战舰前后左右击出高高低低的水柱。但如此高密度的炮弹射过去,每一轮射击总有三、五枚命中目标。而一旦被炮弹击中,敌舰的生命就走向了尽头。对于外壳多用短木板平接的旧式海船来说,即使炮弹不能炸开,强大的冲击力也足以在侧舷上给海船开一个大口子。大量海水会顺着开口涌进来,把海船的速度拖到静止。而静止的靶子,向来是操炮手们最喜欢招呼的对象。根据海战战术,各战舰会纷纷将炮弹向敌方行动最慢的受伤敌舰砸过去,直到将其彻底解决为止。
一记斜切结束,元万户张侑连同他的座舰一并沉入了大海。剩下来的几艘战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茫然随着波浪且沉且伏。水面上,到处都落水待救的漕丁。有的已经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还本能地向船上的同伴伸出胳膊。有的毫发无损,抱着片残板,愣愣地看着远处再次靠近的白帆。
“砍主桅,砍主桅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立刻,漕丁冲上甲板,不由分说地斩断缆绳,落下了自家木帆,推倒了船中央的主桅杆。
周围的几只北元战舰见样学样,纷纷将主桅杆折断,横在甲板上。
这是向对手投降的标志,主桅杆一倒,战舰的动力就几乎完全丧失,只有被人宰割的权力。
站在本阵中的朱清难过的闭上的双眼。
他不怪临阵倒戈的弟兄,实力对比太大,抵抗下去只有送死的份儿。临阵投降,船上何落水的弟兄们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大当家,三当家和四当家打旗号来问,下一步咱们怎么办?”桅杆尖,百夫长螃蟹不合时宜地追问了一句。口中的称呼再不是什么大将军,而是恢复了当年纵横四海时的老习惯。
“粮船靠里,战船靠外,排方阵。看一看有没有机会一齐向岸边闯!”朱清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命令道。
运粮舰队缓缓变阵,放弃已经投降和受伤的舰只,排出一个被动捱打的姿势,调整角度,向西北方前进。
这是一种不成办法的办法。一百五十多艘船,海盗们即便一艘一艘地抢,也要抢上大半天时间。只要到了浅水区,那就是平底沙船的天下。海盗船多为尖底,吃水深,纵使有火炮助战,也未必能占到更多便宜。
况且,此地已经距离东海港不远。那边的大元水师听到炮声,很快就会派出兵马来支援。
“沙船,沙船,还有海鳅船,西北方!”螃蟹的惊呼声,再次宣告朱清的如意算盘落空。站在船头,朱清抬眼望去,只见海天相接处,数以百计的各色小船冲了过来。
有南方的福船,有北方洋面上常见的平底沙船,还有只适合近海航行的小海鳅。有的已经看颜色很暗,明显驶了很多年头。有的却非常新,看样子刚下水不久。
“海沙帮、流求苏家,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镇常山,飞鱼门……”朱清低低地念着对方的旗号,越念,心里越吃惊。大江两岸,几乎能数得上号的山贼海盗们全来了,挥舞着旌旗,围在运粮舰队的四周。
几艘护卫舰按耐不住,率先向盗贼们冲去。才冲出了百余步,两枚炮弹破空而来,带着呼啸声落在护卫舰附近。“轰”“轰”,一前一后两个水柱先后涌起,溅湿了护卫舰甲板。疾驰的护卫舰猛然落帆,停住不敢动了。带队的千户非常聪明,他知道对面有船只装备了火炮,并且手下留了情。能准确地打在自家战舰前后,就说明人家在两炮落点之间,可以随便下手。
看到此景,朱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完全破灭。横下心来,冲着桅杆大喊道:“传令,让弟兄们稍安勿噪,保持方阵!放小船,待老夫会会方大当家!”
挂在桅杆顶的百夫长螃蟹不情愿地将命令传了出去。江北海盗与江南海盗素有瓜葛,如果是在七年前,大家还有交情可攀,说不定念在同是海上讨生活的份上,对方还会放自家一马。
可现在…….?螃蟹抬头,看见自家的黄水蛟龙旗在桅杆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在蛟龙旗正上方,还有一面黑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元”字。
整支运粮舰队停住了脚步,一百五十多艘船只挨挨挤挤排成一个方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过了片刻,方阵正中央冲出了艘挂着白旗和黄色蛟龙旗的小船,朱清、张瑄两个大头领身穿布衣,腰横宝剑,站立在小船头。
“大当家!”运粮下万户唐世雄站在甲板上,不安地喊了一句。眼前突然出现了数年前那一幕,当年,朱清和张瑄二人就是这身打扮,去赴元招讨使董士选的约会。那次约会,让海蛟帮和江北水路群豪洗白了身份。同时,也让众人的妻子儿女从此有了安定日子过,不再为男人们做的事情担惊受怕。
虽然诸位统领从此担上了卖国求荣的罪名,可当时朱大当家说得好,“咱不能世世代代都当贼啊!”
“老五,和老三、老四看好水门,我们向方老当家借条路,顺便给小六讨个说法!”朱清笑了笑,和气地叮嘱道。
小六指的是张侑,想想这个做战最为勇敢的六弟已经尸骨无存,唐世雄的心“咯噔”了一下,缓缓沉入了海底。
“摆开迎宾队列,派人把黄水蛟和黑龙接上来!”方馗放下望远镜,大声命令道。通过望远镜的帮助,他已经清晰地掌握了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朱清此举背后的小算盘,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战的双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面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围成一个大圈子,将运粮舰队包裹在正中央。几群白鸥从天空中飞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得不敢降落讨食,拍打着翅膀快速向远方逃去。
两层甲板,双层侧舷,单侧三十二个炮孔。朱清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战舰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双脚变得更加疲惫。
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设计,凭借这种造型带来的速度和灵活性上的优势,凭借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个照面间毁掉一艘海船,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这样的船,方家舰队里有近四十艘。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门火炮,即使大元水师能赶过来,也不会在方家面前讨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说话,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带战舰看了个清楚。得到方馗传回的情报后,方家舰队几乎是倾巢而出。表面上看去声势极为宏大,但只有方馗和方震岳这种核心头领才知道,装满了火炮的战舰不超过十五艘,剩下的要么每艘上面只装了三、五门小炮,要么是舷窗后空无一物。
倒不是因为方家舍不得花钱买更多的火炮武装自家的舰队,而是因为大伙的营生变了。方家现在的主业是跑高丽和日本航线的远洋贸易,给其他商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利润薄已经退居次要。至于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为碍着破虏军的面子不得不停了下来。
再长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时候。朱清双脚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礼,按江湖规矩招呼道:“方三当家别来无恙否。多年不见,浪里豹风采不减当年,真叫咱黄水蛟兄弟佩服!”
“朱大将军折煞老夫了。我浪里豹一个莽汉,怎当得起镇国上将军这样一礼。”浪里豹方馗笑眯眯地还礼,嘴巴上说得客气,却一句话否认了朱清的江湖身份。
碰了一个软钉子,朱清也不恼。官场这几年,早把他的涵养锻炼了出来,笑了笑,继续说道:“豹兄哪里话来,我黄水蛟虽然进了官场,心却还在海上,还记得当年一同乘风破浪的好兄弟!在水上讨生活的虽然分个南北,但天下之水相连……”
“是啊,天下之水相连。当年北方水路有个大英雄,绰号黄水蛟,被人从崇明岛追杀岛高丽,都没说一个服‘字’。这些年天下大乱,要是朱大将军遇到此人,还请手下留情,别割了他的脑袋给鞑子请赏罢!”浪里豹方馗拦住朱清话头,叹息着嘲讽。
“你!”跟在朱清身后的上万户张瑄腾地跳了出来,前行了几步,欲出言回骂,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于人,强压着心头怒火说道:“方三当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几个,大家都吃海上饭,不看往日交情,也请念祖师爷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条生路。我黄水洋六兄弟今后定是逢年过节上香上供,绝不敢忘今日三当家的好处。”
海盗行规,同行之间禁止赶尽杀绝。两帮海盗相遇,如果发生冲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财物,就可以离去。今后再次相遇,对手也以同样方式回报。这是东海上自隋唐以来就传下的规矩,朱清和张瑄之所以在对方亮出黑鲨鱼旗帜后,依然厚着脸皮前来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会坏了海盗规矩的注意。
如果此时朱清和张瑄自认为是官船或者商队,方馗和诸位当家自然可以将他们抢个干净。如果站住海盗的身份不放,则等于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粮食。
保住六成以上粮食,就可以保住几位大头领的官位。大元朝以海路运粮,是伯颜和朱清联名提出的一条策略。一艘海船的运载能力相当于四十到六十辆马车,一次运输量大,消耗也不到陆路运输的两成。所以,二十万石粮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只运到北方十二万石,运到的粮食比也同样用陆路运剩余得多。众人编造一个海上遭遇风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面前也说得过去。
所以,以前羞于在人前承认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张瑄的护身符,无论方馗如何用言语挤兑,二人绝不肯放弃黄水蛟的旗号。
“我方馗一介草寇,岂敢折辱大元的将军。你们两个自然冒充黄水蛟和黑龙,那我问你,当年大金招安时,北方水路的屈老当家说过些什么?”
屈老当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总瓢把子,当年,曾侧应大宋水师夜袭登州,把大金国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数百艘战船焚毁在港口里。他在世的时候,北方水路群豪声势浩大,各家水师都不敢轻惹。大金国无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而屈老当家一句‘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将使臣所有的话噎了回去。
“头顶蓝天,脚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正统儒学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这也是千百年来无数江湖豪杰接受招安时自我安慰的理由。而‘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八个字,却彻底否决了它。脚下没有寸土的人,当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没有人有资格纳他们为臣下。
“我,我们也是为三万多弟兄,十几万老弱妇孺找条生路!”张瑄见朱清气短,咬着牙,为自家兄长辩解。
“找条生路,就可以帮着异族屠杀自己的同胞。找条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贵的膝盖?”方馗大声质问,声音里充满激愤,“好一条生路,为了你十几万老弱妇孺的生路,就让我江南几百万人死于屠刀之下。好一条生路,为了你三万弟兄有口安稳饭,就让我华夏膻腥万里?”他越说越激动,须发飞扬,指着张、朱二人骂道:“你二人休再提黄水蛟,黄水蛟早与蒙古人交战中死掉了,活着得不过是一个叫朱清的行尸走肉罢了!”
“方,方三当家,你,你怎能这,这么说!”张瑄结结巴巴地顶撞道。想说几句话找回面子,却找不到半个合适的词,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他,他赵家不,不仁,气数已尽,怪,怪不得别人!”
“谁说天下就是赵家的,兴亡只是他一家的事?赵家气数已尽,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为虎作伥?谁给你兄弟出卖同胞的权力!赵家气数尽了,江南千万家百姓的气数尽了么?你凭什么让他们跟着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岂可拿来做卖国的理由?”
“大元……”张瑄兀自欲强辩,却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拦住了话头。
苦笑了一下,朱清冲着方馗抱拳施礼,“浪里豹教训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
“如果你是自认是黄水蛟,就把大元旗号解下来,带着船队跟我走,福建那边需要粮食。”方馗骂得也有些累了,摇摇头,叹息着说道。“如果你是鞑子上将军张清,就把黄水蛟龙旗解下来,与我一决死战。别用鞑子的羊膻腥味,辱没咱水上兄弟的名头。至于东海港的援军,你别等了,破虏军教导旅早就注意上了那里,有苗春将军在,他们片板也出不了港!”
黄水蛟龙旗,朱清抬起头,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队一眼。几个时辰前,再次挂上此旗时,麾下弟兄们的欢呼声犹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礼,不再多说话,带着张瑄走下了舷梯。驾着小船,向自家船队驶去。
董文选招安之义,伯颜知遇之恩,还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现于眼前。
海面上,还有数万双眼睛,静静地等着他一个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