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顾纹与钱贵的出言试探,朱楩其实是能够理解和明白他们用意的。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朱楩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去和那两家世家同流合污,他会很轻松很轻松的,就能得到许多世家的支持。
因为在如今的明代,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顾陆朱张四大家族,而是顾张刘庞四大家。
就说这刘庞二家,掌握着整个杭州府一府之地的土地。
这可不简单。
若是能得到顾家,以及刘庞二家的支持,再加上之前曾震慑敲打过张家。
只要朱楩肯妥协让步,他哪还有这些麻烦?
而且不要以为朱楩不缺钱,哪怕今后他当了皇帝,若是有江南世家的鼎力支持,国库也能充盈。
只不过是苦了百姓‘而已’。
可朱楩毕竟不是那种人,走捷径固然很快,但这是家国天下的大事,走不得捷径,发现问题却不解决,视而不见可不会让问题自己消失,只会留下巨大隐患的巨雷。
一旦爆发出来,李自成又要来斩老朱家的人头了。
就是没有李自成,也有张自成王自成的。
君不见王莽杀了多少叫刘秀的人,结果有人改名为刘秀,还是把他砍了脑袋,这上哪里说理去。
所以朱楩守住了底线,还把顾纹臭骂了一顿,以为这顾纹学贾诩一般,只为了所谓王图霸业,而不顾百姓死活,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绝户计吗?
直到钱贵走了出来,不再是最初见面时那副虽然不是高高在上,但也不卑不亢的样子,而是心悦诚服的,拜倒在地。
“钱贵愿效犬马之劳,举钱家之力,为国,为百姓,也为了殿下,讨还一个公道,”钱贵心平气和的说道。
一旁的顾纹更是主动提及:“钱先生的名望不是下官可以企及的,下官愿意自降官职,把长史一职让给钱先生。”
“不可,顾先生先在殿下身边效力,又是您一手促成这样的局面,才让钱贵有机会为明君效力,钱贵怎敢夺了顾先生的职位?不可不可,”钱贵赶紧婉拒。
朱楩看着两人在那里谦让,悠悠说道:“长史可以有两个,左长史和右长史嘛。不过现在可不是看你们互相推让的时候,还以为是孔融让梨啊?如今最头疼的是,这刘庞二家并非等闲之辈,他们不但夺取了百姓的土地,还让百姓心甘情愿把土地交给他们,甚至给他们当了奴隶都还不自知。这才是关键。”
“孔子孔圣人曾经主张有教无类,老子留下道德经更是要教化世人。可惜后世儒生只读了圣贤书,却不学圣贤之道,尤其是世家,把持着文化不愿分享,只会敝帚自珍,搞什么愚民政策。”
“呵。”
朱楩冷笑一声。
你们且先得意着,一定要趁此机会好好的去得意。
但是别急,你们先别急。
等云南学院开始崭露头角,本王要开化世人,伱们不愿意做的,本王来做。
等到那时,新的百家重新林立,区区儒家?螳臂当车罢了。
顾纹和钱贵交换了一下眼神,暗暗苦笑。
看来不论是之前溧阳县的张家,还是杭州的刘庞二家,又或者包括他们二人刚才试探殿下的那番话,都已经招致了殿下的极度厌烦。
何况许多江南世家确实眼高于顶,连洪武大帝都敢不放在眼里。
朱楩会厌烦他们也不是无的放矢。
如今得尽快让殿下有所改观才是。
“殿下,其实想要处置刘庞二家并不难,无外乎两点,其一要让天下人认可,其二要让百姓明悟,此事只能以阳谋处理,大势所趋,以大义碾压。绝不可以莫须有的罪名,以阴谋谋夺。否则百姓只会不服,天下人也有怨言,”钱贵侃侃而谈道。
朱楩没好气的打断道:“本王知道。”
之前问罗贯中的时候,老罗也是这么建议的。
罗贯中给了两种选择,一个就是阴谋,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给两家打上谋反的罪名,直接就可以抄家了。
可问题是,谁都知道这是欲加之罪,自然是立不住跟脚的。
但是想要以阳谋拿下两家,却又千难万难,因为那庞家帮着刘家苦心经营多年,说是名满杭州府全境也不过分。
百姓们是自己把地给他们的,又主动给他们种地,跟他们有何关系?
哪怕想让百姓去状告两家,也没有任何理由与借口。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可以从官府下手,只要找到官府与两家勾结的证据,尤其是官府矫诏,私自增加摊派赋税,就可以打开突破口,”钱贵说道。
朱楩叹了口气,他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证据不是那么好出的。
“恰恰我钱家也是杭州城内的世家,当初官府发告示要增加赋税杂税时,我们也有耳闻,可令人奇怪的是,最后却又不了了之了,因为事情有些诡异,所以我让人去留下了几份诏文,如果殿下想看,我叫人给您取来,”钱贵矜持的笑着说道。
朱楩眼前一亮,看向钱贵。
好家伙,原来你这是胸有成竹啊。
之前就已经说了,老百姓之所以心甘情愿的把土地给刘家,甚至给他们当佃农,为的就是逃避朝廷随意摊派的杂税赋税,甚至是徭役。
徭役才是血坑,真的会死人的。
比如明朝修建长城,征的就是徭役,那是免费劳务,而且很苦很累,据说还死了不少人呢。
还有像是村子里正,在明代应该叫做里甲正役,主要负责的工作就是辅佐朝廷征收税粮。
别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因为一旦有逃亡人户,不但税粮照征,而且是由里甲赔纳的。
等于说不但白干活,还有可能自掏腰包把不够的税粮补足。
更别提力役和杂役了。
徭役是百姓们给朝廷劳务的义务,相当于每一年或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这么一批人去干活。
更让人无语的是,徭役是没有报酬的,不但没有报酬,可能路上所需的一应之物都得是你自己准备。
你自己带上盘缠带好了干粮,然后一路辛苦赶到某地,还要自觉的去干活。
所以说血坑。
至于杂税赋税就更加杂乱横生了。
最简单的举个例子。
朝廷让地方官员征税,地方官员一般都是找到当地士绅或前面提到的里甲,然后再由士绅与里甲到下面百姓催收。
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官员对朝廷请求,今年可能收成不好,可不可以少收?
朝廷表示那就三十税一吧。
可到了地方,官员却变了个嘴脸,说今年二十税一,赚了多少?
等到了士绅与里甲这边,有可能加到十五税一。
这还只是正税,杂税赋税更是随意摊派,这才让百姓苦不堪言。
老百姓这才被逼的宁愿给人家当奴隶,也不要当良民了,宁可不要土地了。
看起来,这一切都好像是朝廷所逼的。
可其实呢?
如果按照钱贵所掌握的消息与证据来看,其实是当地官府与刘庞二家勾结,假借朝廷名义随意摊派杂税赋税,逼得百姓们不得不把田地白给了刘家。
其罪当诛。
“这杭州知府是谁?”朱楩问道。
“肖时雨,”钱贵一边说,一边亲自到外面,喊来府内管家,送来一叠纸张。
因为牛胜守在门前,只能他亲自去取。
转过身,钱贵把那些纸交给朱楩。
朱楩拿在手里一看,面色漆黑无比。
那些正是官府张贴的,关于各种杂税赋税的声明。
甚至有一张最近的告示还跟朱楩有关,说什么滇王北征塞外,需要一大批粮草,所以临时增加赋税。
“竟然把主意打到本王的头上来了?”朱楩顿时暴跳如雷。
“这只是巧立名目而已,”钱贵倒是见怪不怪了,缓缓说道:“由官府张贴告示,而后拉拢刘庞二家苛捐杂税,带动百姓增加赋税。只有刘庞二家带头,百姓们才会交。但是事后他们的钱粮如数奉还,损害的只是百姓利益。慢慢的,刘庞二家越来越有钱,而百姓最后只能把土地都白白给了刘家。”
朱楩气笑了:“巧立名目,拉拢豪绅,他们交了,才能让百姓跟着交钱。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则是被他们瓜分了。我以为这只是故事里的情节,没想到啊没想到。”
就连许多情节都一模一样。
电影里,其实黄四郎比那鹅城几任县太爷还狠,正所谓流水的县太爷,铁打的黄老爷嘛。
而在这杭州城内,刘庞二家,不也只手遮天?连官府都配合他们贴出告示。
可实际上百姓们不知道的是,朝廷根本不知道这些事。
尤其是他们竟然敢用朱楩来巧立名目,真是已有取死之道。
“李贵,去大营通告王福,该干事了,”朱楩大喝一声。
李贵立即领命而去。
“牛胜,你留下守住钱府,防止有人狗急跳墙,”朱楩又对门外喊了一声。
“李景隆,”朱楩再高呼一声。
李景隆立刻从外面冲了进来:“十八叔,你喊我?”
朱楩把手中那些告示往他一甩,说道:“拿着这些罪证,跟本王去一趟知府衙门。”
在得到铁证之后,朱楩是一刻都不想等,要连夜审讯杭州知府肖时雨。
钱贵与顾纹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跟着朱楩,就要往外走去。
突然朱楩停住脚步,差点让两人撞在他的身上。
朱楩扭头看了眼钱贵,问道:“钱家在这里面,又担着怎样的角色?”
望着朱楩微眯的双眼,钱贵心里一颤,不敢隐瞒,连忙说道:“不敢欺瞒殿下,钱家还不至于沦落到与他们同流合污,但是钱家的名望毕竟在这里了,他们也不敢对我钱家怎样。我们钱家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在百姓们饥寒交迫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免得他们不得不求助他人,趁此机会被人放高利贷。”
高利贷自古就有,也一直都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老财压迫百姓的最爱。
甚至就连朱元璋,幼年丧父丧母的他,都不得不把自己卖身给财主家,才换来两床席子把父母草草埋了。
朱楩深深的看着钱贵。
钱贵没有半点心虚的与朱楩对视着。
朱楩最后点了点头,算是相信了钱贵的话。
只是心中仍然不免有些怨念,钱家说是名声在外,结果还不是穷则独善其身,选择自保?
钱贵暗暗苦笑,殿下,您是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打击我们江南世家的。
远的不说,就在最近几年之内,朱元璋可是明着跟满朝文武说过这么一句话,就是只要是江南出身的官员,户部是绝对不能进的。
可见朱元璋一直在防备着江南世家呢。
他就算有心想要告知朝廷,又哪里有那个门路?
钱家近代可还没有子弟入朝为官,就算有,那也是武将,避嫌还来不及呢。
接下来,朱楩就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的,直奔杭州府衙大堂而去。
此时已经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了,府衙大堂早就大门紧闭起来,知府老爷也到了后院歇息去了。
朱楩到了大门前,没有一点犹豫,直接上去就是一脚。
‘嘭’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竟然直接被他一脚踹塌了。
实在是门栓太结实了,反倒是连接着门框的门轴脱落了下来。
随着大门轰然倒塌,衙门内有人被惊动的冲了出来。
正常在衙门内当值的衙差早就‘下班’了,出来的几个乃是知府家后院的管家下人。
如今还没有所谓的绍兴师爷,师爷一职乃是从清朝开始盛行起来的。
有的官员到别地任职,总要带上一家老小,并且一般官员都是住在府衙后院的,所以这些人都是知府从老家带来的下人。
“何人擅闯府衙大堂?不要命了?”管家厉声呵斥着冲了出来。
结果李景隆比他还要厉害,上去就是一拳,把管家打得捂着眼眶倒退了回去。
“反了反了,要造反吗?”管家痛呼着:“给我上,把这些刁民统统拿下,由老爷发落。”
李景隆狞笑着开始撸起袖子,他可是京城鼎鼎有名的纨绔子弟,虽然小时候没少被徐妙锦欺负,那也是跟徐家三兄弟一起混过,还是李文忠的儿子。
于是根本不需要朱楩出手,李景隆一个人冲了上去,犹如猛虎扑进羊群之中一般,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些府内下人打趴下了。
“十八叔,把你的尚方宝剑借我耍耍,让我也耀武扬威一番,”李景隆来了兴致,想学之前王福一样,也拿出尚方宝剑,好好吓唬吓唬他们。
朱楩这才迈步走了进来,哼了一声:“你也知道那是耀武扬威啊?少废话,去把杭州知府给我带过来,本王要连夜审讯。”
说着,朱楩径直的来到了府衙大堂当中,当仁不让的坐在了知府老爷的位置上,并且从腰间抽出李景隆心心念念的尚方宝剑横在面前的桌子上。
此时他已经暴怒如雷霆,心中满是杀机。
李景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在这个时候触怒朱楩,迈步就往后院闯去。
而被打倒在地的管家和几个下人,则满脸惊惧的望着朱楩,都忘记了起来。
本王?尚方宝剑?
只是几个敏感词汇,已经让他们震撼不已。
顾纹和钱贵一边自发的走到朱楩身后左右站好,一边看向那倒下的大门,眼角抽了抽。
殿下的力量好恐怖,这一脚如果踹在人的身上,恐怕最少也是个骨折。
不多时,后院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李景隆手中扯着一个人,快步走了出来。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哪来的歹人,岂不知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更是这杭州知府,小心本官砍了你的脑袋,”杭州知府肖时雨一边大呼小叫,一边被李景隆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砍我的脑袋?”李景隆冷笑一声:“不过是区区杭州知府罢了,小爷乃是曹国公,你算老几?”
肖时雨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景隆。
知府可不是知县,身为一府之地的行政长官,乃是正四品的官职,如果是在京城为官,那是有资格上早朝朝拜皇上,乃至有参政权的。
所以肖时雨恍惚间,还真认出李景隆来了。
见他真是曹国公李景隆,肖时雨不敢再大呼小叫了,同时心中一震,下意识往平日里自己的位置上看去。
就看到朱楩正眼神冰冷的看着自己。
肖时雨忽然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已经猜到那个年轻人是谁了。
“下官,参见,参见陛下。不是,参见滇王殿下。”
肖时雨已经慌了,冷汗也下来了,甚至都要胡言乱语起来,错把殿下称作为陛下。
他倒不是也看出朱楩和朱元璋有多相似,而是做贼心虚。
朱楩冷笑着看着肖时雨的样子,拿手一拍面前的案子,喝道:“犯官肖时雨,既然本王在此,我想你也该知道所为何事。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肖时雨张了张嘴,忽然又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下官参加滇王殿下,不知滇王莅临下官管辖的杭州地界,所为何事?”
好一个死鸭子嘴硬的憨货。
朱楩怒极反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