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楩和沈旺终于吃完这一顿‘午饭’,天色都晚了。
由于没有电灯,除了一些人家从窗户纸隐约透露出一丝微弱烛火,街上早已不见白天时的热闹景象。
朱楩独自一人信步走在大街上。
沈旺本来想先送他回家的,不过被朱楩给拒绝了。
原本明朝之初,朱元璋对车马轿子都有着很严厉的规格与制度。
不过后来还是放宽了政策,毕竟百姓出行也不能完全靠脚赶路,有点能力的还是需要马车的。
还有轿子,虽然不如后来清朝那么随处可见,至少现在也有了八抬大轿的说法。
可关于马车和轿子的制度,还是很复杂的,比如沈旺这种普通商贾富人,顶多也只能坐一辆毫不起眼的普通小马车。
朱楩倒不是嫌弃,主要是离家也近,正好刚才喝了点酒,走几步路也好散散酒气。
就这样,朱楩正准备一路晃悠着回家。
可忽然,前面被人挡住了去路。
朱楩抬起头,一愣,是他?
那么,来的人到底是谁呢?
不是旁人,正是方孝孺。
“草民方孝孺,见过滇王殿下,”方孝孺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但是此时可不是在国子监,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的,给朱楩抱拳拱手,算是行了一礼。
毕竟怎么说他也曾经做过朱楩的讲师,虽然被朱楩当众抽打了一顿,可让他当街行跪拜之礼,他觉得还是做不到的。
“方讲学,你怎地来了?该不会是故意在这里堵我,想和我单挑吧?来来来,咱们过过手,”朱楩招招手,就要去撸袖子了。
方孝孺脸都黑了。
不说他一个儒生,怎么可能如地痞流氓一样堵人干架,就说他也听闻过这位殿下的威猛无双的战绩,连草原鞑子都被他杀了不知多少,自己是嫌命长啊?
于是方孝孺直摇头:“不去。殿下您休想再找借口打我一顿,上次还嫌闹的不够大吗?最后陛下甚至勒令您退学了,您还不知悔改?”
朱楩一愣,然后差点没笑出来。
这方孝孺很会幻想啊,自己是被勒令退学的吗?明明是自己不想去上学的好吧。
不过也没必要给他解释清楚,朱楩见他服软了,也就把袖子撸了下来,迈步从方孝孺的身边走了过去。
方孝孺皱着眉,眼中闪过不悦。
怎么说自己也当过他的讲师,这也太没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的尊师重道呢?
“殿下,纵然您立下天大功劳,可也不该如此目中无人吧?可还记得年前蓝玉案?蓝玉当初也曾功大过天,最后又该如何?”方孝孺转过身,看着朱楩的后背,厉声说道。
朱楩站住脚步,表情也冷了下来。
竟然提到蓝玉?甚至把自己比作蓝玉?
那么,谁是朱元璋的角色呢?我那大侄子吗?朱允炆他把握不住,他也不配。
朱楩嘴角微掀露出一抹冰冷弧度,索性转过身,问方孝孺:“怎么?你这是来口诛笔伐本王的?”
“不敢,”方孝孺口称不敢,但是嘴里却说道:“可是殿下您功劳再大,也不该功高盖主吧?须知当今陛下可还健在呢,您怎么也不该自号圣可汗吧?更不用说持剑上殿,乃至当朝抽出凶器,还对皇太孙口出不逊。实在是不为人子不为人臣。”
朱楩是真被气得怒极反笑了。
也不知道这方孝孺到底是什么死脑筋,同时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了那些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看来伱的消息很灵通啊,是齐泰和黄子澄他们告诉你这些的?”朱楩猜也猜得出来。
这些人都是所谓的保皇派,不过不是皇帝的那个皇,而是皇太孙的皇。
至少在他们单方面看来,在太子朱标死后,只有朱标的儿子,也就是朱允炆有资格做皇储。
其中还有不少人之前就是东宫的追随者,以前就是朱标的人,如今自然要继续簇拥在朱允炆的身边。
所以他们自发的要为朱允炆冲锋陷阵,他们也必须要讨伐朱楩,因为朱楩这次所立功劳实在是太大太可怕了。
一旦草原归顺,说句难听的,让朱楩取代朱允炆成为新君都是很有可能的。
君不见今日朝会最后,朱元璋已经说出让他代天子巡视天下的话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急了,方孝孺也急了,于是跑来堵朱楩。
看架势,如果朱楩不是恰好回来,恐怕他要在这里待上一夜了,因为朱楩明天可能还要去上朝,这里则是必经之路。
朱楩心里想着这些,目露不屑的说道:“一群自命不凡,一个个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家伙,还真敢跑来找本王的麻烦?”
方孝孺虽然不满,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瞪着朱楩,似是要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其实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其实肚子里全都是生意。我说你们心比天高,你还不服?咋地,这天下之事非得你们说的算?储君是谁来当,也得听你们的?国家大事也得听你们的?不听就是昏君,不听就是错?你们算老几啊?”朱楩真的很想问问方孝孺,你就不怕本王诛你九族?
可他真怕方孝孺来一句,你诛我十族又如何。
那朱楩就被架在火上了。
毕竟朱楩还不是皇帝嘛。
“殿下何出此言?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皇太孙殿下才是国之根本,君不见那蒙古帝国强盛一时不可一世,最后不还是因为废嫡立幼而分崩离析的吗?”方孝孺大声争辩道。
其实两人在这里发生争执,已经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毕竟之前就提到过,朱楩住的地方并不简单,这里都是身份地位非凡之人的府邸,不是王府(有就藩和未就藩的王爷都有王府)就是国公府嫡,再次也得是个侯爷。
这些人的嗅觉那真是无比灵敏。
只是没人出来看热闹,都是躲在院墙内听着,不知都在作何感想。
甚至在暗处的角落里,还能隐约看到有锦衣卫的身影,或是其他一些人。
“今天怎么这么多老鼠?”朱楩轻哼一声,自然察觉到了一些动静,不过他懒得去理会这些甚至不敢露面的宵小,而是拿手指着方孝孺的鼻子:“我若不是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个百无一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唯恐这一拳下去会变成我求着你不要死的局面,我真得好好打你一顿。”
方孝孺一惊,吓得后退了一步。
附近有人发出轻笑。
求你不要死?这殿下还真是个妙人,说话怪有意思的。
“殿下虽然自称武将,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无礼吧?还是说我的话让你无言以对了?其实不止今日,而是你一直对太孙殿下都是桀骜不驯的态度。虽然你是殿下的皇叔,可殿下才是皇太孙,自古君臣有别,你可曾对太孙殿下有过半点尊重?”方孝孺自觉丢人,满脸通红的怒斥道。
真要说的话,其实方孝孺还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朱允炆确实是朱元璋册封的皇太孙,相当于已经确认了身份。
皇太孙就相当于皇太子,只不过他是孙子辈的,所以叫做皇太孙,这是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晋时期就有的称号。
说起来,当时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害死了太子司马遹,于是赵王司马伦以此为借口发动政变,杀了贾后之后,以太子之子临淮王司马臧为皇太孙。
也由此开始了八王之乱祸端。
而且除了司马臧,还有襄阳王司马尚也当过皇太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俩都是太子的幼子,因为年幼而好控制罢了。
之后还有过几个朝代也都有过立储皇太孙的情况发生,所以也算有典可考。
如果一直抓着这一点不放,朱楩还真有僭越之嫌,就好像朱棣对朱允炆说‘不意儿乃有今日’一样。
可朱楩是谁,岂会被你一个方孝孺几句话给唬住的人?
于是朱楩冷笑道:“你自己也说,当今陛下可还健在呢。他朱允炆最多不过是个皇太孙,怎么?我堂堂一位王爷,不为当今陛下效忠,去给他当臣子?方孝孺啊方孝孺,你这是要造反吗?”
方孝孺一愣,接着脸色大变。
他没想到朱楩的反应竟然这么快,而且这么狠。
你用君臣之分来否定叔侄的关系,想把朱楩是朱允炆叔叔的辈分给绕过去?
那好啊,他朱允炆是我的君是吧?那你把洪武大帝置于何地?
别说方孝孺不敢承认,如果朱允炆在这里,怕是都得被吓跪了,这可不能承认啊。
“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敢,”方孝孺赶紧来了个三不,现在只能死不承认。
有一说一,方孝孺是真的不怕死,可他自己不怕死,却不想给朱允炆的名声抹黑,这才是他极力否认的原因。
还是那句话,别说你是皇太孙,哪怕皇太子朱标复生,如果敢对朱元璋的皇位发起威胁或挑衅,那也该死。
朕给你的,你能拿,朕还没给你呢,你不能抢,不然老朱干嘛不退位啊?
不是朱元璋贪恋权势,而是老朱有着天大抱负觉得还没有实现,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理想,只是受到年龄所桎梏,无奈罢了。
若是朱元璋再年轻三十岁,你再试试?
中原从元末遭到天下贪官酷吏与元人的迫害,之后又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战乱,能这么快恢复生机,真以为是百姓自己命大啊?
加上明初一直战乱不断,平定云南,数次北征塞北草原,还有各地各族土人造反平叛。
不是老朱的能耐,哪来的明初的局面,如今天下百姓就算称不上所谓盛事,至少也能算得上安居乐业了吧。
何况明朝也有永乐盛世和仁宣之治,合称为永宣盛世。
不仅唐朝有贞观之治,清朝康乾盛世,明朝也有。
而且洪武年间与永乐年间是紧密相连的,你以为是谁给朱棣一家三皇帝留下的基础来着?
所以朱元璋真不是霸占着位置不肯下去,老朱是洪武大帝,很伟大的,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连朱楩都深感佩服,乃至被老朱耍的团团转。
这个爹拿捏他这个儿子,简直轻而易举,也就是朱元璋现在老了,懒得和他闹,否则朱楩都得老老实实的。
所以朱标都不好使,是朱元璋给这个太子铺路,朱标才一路通顺的。
朱允炆?他更是把握不住的。
朱楩冷笑着看着方孝孺,你是真该死啊,连我现在都不乐意和老朱闹翻脸,甚至都躲着他,你真是怕朱允炆不死是吧?
“还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朱楩装作思考的模样,叙述方孝孺的话:“自古以来,就是立嫡立长是吧?那我问你,尧舜二帝是父子关系吗?舜和禹是父子关系吗?”
此话一出,不但方孝孺傻眼了,连周围暗中看热闹的人,也全都傻眼了。
“善。”
魏国公府的院墙内,徐达激动的大赞一声,还引来了一旁贾氏的怒目,你小点声。
原来徐府就在附近,之前下人把方孝孺堵在这里,疑似是在等待他们家姑爷的事传达到了府内,于是徐家上下都在等着呢。
他们虽然没出来,却也时刻在关注着。
徐妙锦和三姐徐妙珍站在一起,本来还一脸紧绷,既担心又生气,恨不能跨马提枪,冲出去把那方孝孺一枪扎死。
这丫头在草原上算是杀出血气来了,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杀气,连几个哥哥都纷纷侧目,不敢招惹。
如今她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徐妙锦可是文武双全冰雪聪明的天之骄女,眼珠一转,不禁笑着说道:“真是个坏人。”
“但是绝妙啊,”贾氏瞥了眼女儿,你就偷着乐去吧。
“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徐膺绪抓抓脑袋,始终不得要领。
贾氏笑着解释道:“你们都知道,那方孝孺乃是当今举世闻名的大儒,身为儒生,可他们的孔圣人与孟圣人最是推崇五帝,其中就包括帝尧、帝舜、与帝禹。”
“但是这三位上古皇帝,可不是血脉关系。帝尧的父亲为帝喾,据传帝舜的父亲为瞽叟,而帝禹的父亲为鲧。”
“他们本不是血脉亲子关系,但是帝尧让位与帝舜,帝舜禅位于帝禹。此乃禅位制。”
“说白了就是,方孝孺遵从长幼有序的继承制,乃五伦‘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臣有义,朋友有信’。而那臭小子则是以禅让制,甚至搬出孔孟二圣否决他。”
说到最后,连贾氏的笑容中,都挂着一抹坏笑了。
这方孝孺乃是现在这个时代鼎鼎有名的大儒,偏偏朱楩是以你儒家圣人来堵你,你怎么反驳?怎么说都是错的。
所以徐妙锦刚才才说朱楩是个坏人,简直坏透了,这不是要把方孝孺活活挤兑死吗?
你说话,你说,你怎么说?
反驳一个试试?你敢反驳,你就是在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你在否认圣人的观点吗?你家孔孟二圣都推崇的上古贤君帝王,你要推翻?
而且那可是人皇五帝,凭你也配去否认?
经过贾氏的解说,徐家三兄弟终于都明悟了过来。
也能看出徐妙锦之所以天资聪慧,定然是遗传了贾氏的聪明,而且贾氏的知识储备也很充足,才让徐妙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再看外面。
大街上,方孝孺的脸色憋得紫青紫青的,一会儿又变得通红。
朱楩还真担心他被气得背过气去。
“禅让制才是自古就有的,乃至到了商朝,虽然是商汤覆灭讨伐了夏朝,但是成汤并未居功自傲得意忘形,而是仍然以诸侯身份,召开诸侯大会,商讨谁来继承夏朝君主之位。”
“所以才有了诸侯毕服,成汤建商。”
商朝为何有商汤之说?就是因为商朝乃是成汤所建立的。
而且关于成汤还有个典故,据说曾有猎人设下捕鸟的网,而且是东南西北全都挂满了,可谓是天罗地网。
成汤感慨,唯有夏桀才会如此残忍,这是要把林子里的鸟都捕尽杀绝啊。
于是成汤就撤掉了三面,但是也不能让猎人被饿死,所以只留一面。
后世才有网开三面的典故,其实是网开三面,而不是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的说法是因为到了清朝有人用典故时,称作网开一面,后来渐渐流传开来,就变成网开一面了。
“再有我大明,我爹洪武大帝见天下生灵涂炭,不忍苍生受苦受难,于是发动起义,赶走了残暴不仁的北元统治者,这才建立了如今的大明。”
“我就不说我爹堪比上古那些三皇五帝了,也不和堪比圣人的成汤比,算不算也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
“可难道我爹是蒙元鞑子的孩子?难道我爹的皇帝之位是继承来的?”
“本王今天还真就要说了,高位,能者居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爹朱元璋,我老丈人徐达,还有汤和、常遇春等人,当初都是泥腿子,如今不也建功立业开创盛世?”
“有能耐就多为天下苍生,多为百姓着想。少他娘搬出圣人的话来行你们自己的方便。本王当初在朝堂上就说过,你们这些所谓文人,满嘴的仁义道德,肚子里全是龌龌龊龊的个人利益。全是狗东西。”
“有空去标榜别人,撒泡尿多看看自己。什么玩意儿。”
朱楩骂过瘾了,一甩袖子,留下方孝孺在风中凌乱的,整张脸都在痉挛抽搐,扭头就走了。
只不过,他没能回到家,半路上就被徐辉祖给挡住了去路:“殿下,您是好威风啊。来来来,进来说话,我爹问你,他什么时候是你老丈人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