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组长回过味来,最近不少西装革履的人来过,没两句就暴露目的,然后被他打发出门,今天实在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
一句“项先生”暴露身份,项明章懂楚识琛的意思,趁势伸出右手:“赵先生,我是项明章。”
赵组长回握,玩笑道:“项总拨冗,小店蓬荜生辉。”
项明章不喜欢假惺惺地客套,说:“我是外行人,别笑我附庸风雅就好。”
赵组长笑容客气,仍沉浸在刚才的琵琶曲中,转头热情地问楚识琛是不是专业的,学了多少年,弹的是哪首曲子。
楚识琛起身,回答:“说来话长,您愿意赏光聊聊吗?”
赵组长心知肚明:“恐怕不只聊琵琶。”
楚识琛坦荡地说:“如果尽兴,赠几分钟聊聊项目,可以吗?”
赵组长心情正好,爽快地同意了,引他们去二楼的咖啡馆坐一坐。
项明章和楚识琛并肩上台阶,垂在身侧的手臂不时碰到,项明章放慢脚步,问:“这算是什么?帮忙?”
楚识琛闻言停下:“我忘了,我被开除了,这算多管闲事。”
他说完作势下楼,项明章抬手一把拦住他,声调压得很低,可表情并不恼怒:“故意报复我?”
楚识琛原话奉还:“如果你求我留下,我可以考虑。”
老板在楼上招手催促,项明章笑着迈近半步,说:“你那一袋苞谷撑死我家四只金丝雀,我还没跟你算账。”
楚识琛目露惊讶,没来及问真的假的,项明章把他一拽,揽住他的肩膀上楼去了。
一壶煮好的咖啡香浓醇厚,赵组长兴致勃勃,在桌对面好奇地问长问短。
楚识琛五岁学的琵琶,那年生日父亲送他一把玉珠算盘,教他盘账,之后一个月他成日夹着算盘跑来跑去,噼里啪啦好不烦人。
母亲嗔怪,说钱账之事接触太早,长大未免功利,既然一双手喜欢拨来弹去的,便教他琵琶,让他陶冶一下艺术情操。
楚识琛学会了弹琵琶,无人时自娱,极少在人前展示,那首曲子是失传的民间旧谱,慷慨悲切,算是武曲。
话题始终围绕着琵琶,项明章旁听不言,他从没听说楚太太会弹琵琶,更想象不到楚喆会送算盘给儿子。
可楚识琛侃侃而谈的模样灵动又真诚,看来撒谎的本事修炼得炉火纯青。
聊得差不多了,楚识琛环顾四周,话锋暗转:“这栋楼曾经是一间银行,铜臭气最重的地方,改成咖啡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赵组长说:“那得是民国时期吧。”
楚识琛点头:“嗯,比历信银行成立更早。”
中式琴乐离不开古代渊源,赵组长喜爱这方面,想必对历史也会感兴趣,楚识琛从旧时的银行切入,将一些行业趣谈娓娓道来。
赵组长果然听得投入,等话题谈到新旧时代的业务,他和楚识琛交谈起来。
项明章喝一口咖啡,随之咽下的还有一丝好奇。楚识琛绝不止做功课那么简单,掌握的东西条缕分明,仿佛有充足的行业经验。
赵组长亦有疑问:“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透彻,在银行工作过吗?”
“一点拙见而已。”楚识琛一顿,“这个项目公司非常重视,尽心是应该的,否则项先生今天就不会出现了。”
不知哪来的默契,用不着楚识琛眼神暗示,一句话就够了,项明章了然地搁下杯子,就业务方面谈及的需求,展开技术实现的问题。
他列举了几个例子,针对性强,易理解,言简意赅地展现了项樾的优势。
虽然时间有限,但已大大超出预期,项明章适当留白,跟赵组长约了一个正式的面谈机会。
临走,赵组长送他们下楼,问:“对了,上次交流怎么没见楚先生?”
楚识琛自由发挥道:“当时在忙别的项目。”
赵组长不疑有他,约定下次见面多聊一会儿。
琵琶墙上空着一个位置,试弹的那把没有挂回去,楚识琛自认目的不纯,主动坦白说:“琵琶我很喜欢,只是二十万贵了些,不然我一定会带走的,见谅。”
赵组长佩服他的风度:“以琴会友,交易其次。”
离开琴行,雨下得大了,项明章没带伞,个子又高一些,从楚识琛手中接过伞柄撑着,一起走到街边。
楚识琛回首望向楼身,大门缓慢关闭,他从主人变成了过客。
项明章早已捕捉到楚识琛的不对劲,似乎郁结难释,他放低伞沿遮挡住楚识琛的视线,问:“去哪?”
冷雨飘在单薄的衬衫上,楚识琛打了个寒噤:“我想去喝一杯。”
借酒消愁么,项明章没问,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悠久的街区隐藏着许多买醉的地方,项明章带楚识琛去了一家清吧,叫“雲窖”,他是熟客,不需要预约。
固定的卡座有一条极度柔软的长沙发,楚识琛坐上去身体微微下陷,不禁放松了脊背。
没多久,服务生端来七八瓶酒水和一些调酒佐料。项明章净手坐在对面,开了一瓶龙舌兰,加利口酒和柠檬汁摇晃均匀,倒进杯子递给楚识琛。
“开开胃。”他说。
楚识琛端起一饮而尽,舌尖舔舐嘴唇:“有点酸。”
项明章又开了一瓶威士忌,混合蜂蜜香甜酒,说:“这杯度数高,慢点喝。”
楚识琛两口喝完,在项明章无语的注视下问:“还有吗?”
第三杯过后楚识琛终于慢下来,项明章腾出手给自己调了一杯,两个人对饮,时不时目光交错。
经过今天这一出,主动权已经在楚识琛的手上。
项明章承认自己低估了,楚识琛不会任由摆布,他要重回公司,今天的一曲琵琶、一场侃侃而谈的业务交流都标好了价码。
形势扭转,楚识琛不止要有尊严地回,还要“幕后黑手”心甘情愿地请回去。
项明章从不拖泥带水,说:“谈谈吧,你想怎么样?”
楚识琛亦不扭捏:“我要跟你订一个君子协议。”
项明章道:“我说过,我不是君子。”
“所以需要协议约束。”楚识琛摇晃空酒杯,“你肯不肯?”
项明章说:“那要看协议内容,我知道你要回亦思,那想要什么职位?”
楚识琛放下杯子,玻璃杯底和大理石桌面碰出清脆响声,他的语气却笃定得近乎凝重:“不,我要回项樾。”
项明章出乎意料:“项樾?”
楚识琛仔细考虑过,项樾是行业龙头,无论业务还是管理都是顶尖的,能学到很多东西。
上一局落败也令他明白一件事,当局者迷,他要跳出亦思才能看得更真切。
况且,他要借助项明章的力量,接近一点比较容易办到。
楚识琛肯定地点了点头:“你同意么?”
项明章问:“为什么?”
那杯度数不低的酒发挥作用,楚识琛的大脑晕眩了一秒,跟着舌头打结“唔”了一声,于是他省去有的没的,简化答案——“我要离你近一点。”
项明章怀疑要么他听力退化了,要么他中文退化了,愣着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分神的工夫,楚识琛倒满一杯威士忌,两三口灌下一半。
酒气蔓延上脸,双腮透出淡红,他紧闭唇齿不知在想什么,忽地放弃般张开口,将隐匿的心事随酒气重重地叹了出来。
项明章想起琵琶曲终的一抬眸,楚识琛那一刻的眼里分明是难过。
倾身夺下酒杯,项明章道:“别喝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楚识琛摇头:“不饿。”
项明章瞥了眼今日的餐单:“这里的红酒烤鸭不错,随便尝尝。”
“烤鸭……”楚识琛带着醉意,“我在北平一家老字号吃过,皮脆柔嫩,香得很。”
项明章纳闷儿:“北平?”
楚识琛没理他,从意见簿上撕下一张纸,另一只手握着钢笔,在项明章的默许下开始撰写协议。
他一边写一边申明——“不准陷害我,不准随意开除我。”
项明章瞧着那两行繁体字,恐怕还有一条“不准利用我”,提醒地问:“还有没有?”
楚识琛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写下第三条:“不准让我削苹果。”
项明章:“……”
他心想,削完还不是给你吃了。
酒劲儿愈发上头,楚识琛下笔不稳,钢笔尖在压着纸的左手食指上划下一道,墨水痕很快干涸,将要在白皙的皮肤上凝固。
项明章抽了张纸巾,伸手去给楚识琛擦拭,结果楚识琛一巴掌推开他,警告地说:“没规矩,盖章之前不能碰。”
项明章气笑了:“这份破协议还要盖章?”
“当然了。”楚识琛神志不清地低喃,“可我的公章丢了,上好的水晶,法兰西的皇家工匠打了三个月呢。”
北平还不够,又来个法兰西?
项明章招手叫服务生把酒水撤了,再喝下去,保不齐要梦回大清。
协议写完,楚识琛签名字,习惯性地写了三点水,一顿,无奈地笑了笑,改成加粗的“楚识琛”。
他放下纸笔,后仰靠近宽大的软靠垫中,酒水刺激得头脑发热,但身体仍有些冷。
项明章拿起协议看完,楚识琛歪着脑袋睡着了,肩膀向内微蜷,露出的一截锁骨凹下深刻的阴影。
外面大雨倾盆,一时半刻走不掉了,项明章脱下风衣,走过去盖在了楚识琛的身上。
快傍晚时雨才转小,项明章叫了车送楚识琛回家。
他以为玩咖的酒量起码能以一敌三,谁知道半瓶威士忌就迷迷糊糊了。不过楚识琛的酒品不错,不疯不吵不吐,还知道自己拽安全带。
楚识琛回家睡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楚识琛醒了,深度睡眠后整个人有点懵,他记得跟项明章一起喝酒,谈到回公司的事,具体怎么说的不太有印象。
他也不记得……为什么项明章的风衣会挂在他的房间里。
洗漱干净,楚识琛下了楼。
大门外驶来一辆物流公司的汽车,快递员放下一只箱子,请他签收。
寄件人标注着一个“项”字。
楚识琛签完收下,箱子是长方形的,又大又沉,层层包裹似乎箱子里的东西很贵重。
拆到最后是一层深色的丝绒布,楚识琛小心翼翼地掀开,里面竟然是他昨天弹过的那只琵琶。
琴弦上别着一张“君子协议”,他抽出来,项明章在下面签了名。
手机响,楚识琛看也没看就接通了,耳边传来项明章的声音:“收到了么?”
楚识琛问:“你指协议还是琵琶?”
项明章回答:“我以为你两样都喜欢。”
楚识琛道:“所以你同意了?”
项明章说:“是,我同意了。”
楚识琛抬手抚过凤凰台,轻拨一下琵琶弦:“那我回到项樾,具体的岗位是什么?”
项明章道:“我连夜叫人事部查了一下,项樾目前只有两个职位空缺,你可以自己选。”
楚识琛问:“哪两个?”
“一个是园区门卫。”项明章顿了顿,“一个是我的秘书。”
楚识琛感觉上当了,上了大当。
项明章追问道:“你选哪个?”
楚识琛无奈地说:“……秘书。”
“那好吧。”项明章正式道,“下周见,楚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