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府。
原先用来设夫妻宴的庭院里,大半荷花悄无声息凋谢,旁边嫩绿的银杏树,也有不少叶子偷偷黄了边角。
初秋已至。
后头的游廊上,药师们匆匆走过,瞥见院里飞来飞去的少女身影,也见怪不怪地挪开视线。
这些天,简欢一直在这里练习御剑。大家都已习惯。
前日,经常从半空中坠落的简欢,今天虽然飞得依旧颤颤巍巍,但到底也没再跌过。
简欢还不能飞太高。
她脚踩从扫帚上拔/出来的竹竿,贴着大片荷花叶,从池塘的这边飞到那边,再拐个弯飞过来。
就这么来回飞到精疲力竭时,简欢稳稳定定落地,右脚在竹竿一头一踩,另外一头一翘,她一把抓在手里,便拎了起来。
藕粉色裙摆跟着拂动,衬得少女肤色白皙。
今日御剑术练习任务完成,而且成果不错。
简欢眉眼带笑,一边晃着竹竿子,一边跑上游廊。
朝着回廊往里走,是南尘仙岛和镇抚司医修所在地。
那些中了迷情香的傀儡人,和身上被种了活死虫的孩子,便在里头治疗。
简欢每日都会在此练习御剑,练完后定然会去里头看看楚楚牛牛这些孩子。
楚楚和牛牛昨日刚醒来,今日虽能下地,但小脸还是很苍白。
看到简欢,两人乖乖喊道:“简欢姐姐!”
简欢笑眯眯地摸了摸两个小豆丁的脑袋:“怎么样,今天好多了吗?”
牛牛点点头,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好多了。”
楚楚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天真无邪摇头:“没有呢,姐姐,我还是有点头晕想吐。牛牛也是,但牛牛不说!”
牛牛闻言脸都红了。
“好哦,姐姐知道了。姐姐去问问药师。”
楚楚重重点头,又道:“姐姐,我们时候能回家呀?我想见爷爷了。”
简欢勾勾她鼻子,真心实意道:“应该快了,我也很想见你爷爷。”
……
“他们现在还不能走,活死虫虽已排出,但体内毒素还在。孩子太小,我们也不敢用重药,只能再调养个三五日。”苏田带着情况比较严重的人回了南尘仙岛,现下便由镇抚司的药师代为掌管这里。
也就是前几日,给她和沈寂之看的那个药师。
听到对方这般说,简欢乖巧点头,道了声好,而后默不作声从旁边拉了条椅子,挪到白发苍苍的药师前面。
她坐下,抬起右手,撩开衣袖,露出白皙的一节手腕,递到对方面前,诚恳道:“药师,这刚停药一日,我又觉得不太舒服了。您看看,是不是那养丹田的药没喝足?”
药师闻言有些意外,他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伸出手,但没去把脉,而是释放出一小丝灵力到简欢体内:“不对啊,我感知你浑身上下都好,丹田也很好,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简欢默默把手收了回去:“但我真的不太舒服,是在昨日停药后感觉到的。要不这样,药师,您能不能再给我多开几日的养丹药呀?”
药师:“???”
药师突然间就懂了,他沉默,然后问:“你不觉得那养丹药很苦?”
镇抚司用药,都用最便宜的灵草,像中药般熬制。炼成丹,成本直线上升,每年各大门派和朝廷下拨给镇抚司的经费不足以支撑这般挥霍。
因此,熬出来的药都极其难喝。镇抚司那群修士,每回都是能逃就逃,能倒就倒,能不喝就不喝,事后留下更棘手的病症,经常把药师气个半死。
身为药师,他最讨厌这些不遵医嘱的人。
所以像简欢这种……药喝完了还嫌不够的……药师从医百年来,第一次遇见。
简欢闻言皱起了眉:“苦。”
草,是真的很苦啊。
简欢在现代最怕喝的就是藿香正气水,那养丹药,比藿香正气水难喝十倍。
但是它是免费的!
免费的苦也是甜的!
简欢很懂事:“但我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这句话说到药师心坎里了,他感慨一句,看了看院外。
院外,他收的小弟子正端着碗,追双腿跑得飞快的小胖纸,边追边劝:“胖胖,喝了就不头晕了哈,就可以回家见娘亲了……”
小胖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喝,好难喝,我要娘亲呜呜呜呜,娘亲让我喝的药,都比你的好喝呜哇哇哇……”
药师收回视线,轻叹:“若他们都有你这般觉悟便好了。”
简欢谦虚一笑,双眼亮晶晶的,带着企盼:“那药师,您看?您可以直接给我药,我自己熬也行的,你们也忙,就不麻烦你们了。”
药师倒也没拒绝,这次的事情,简欢和沈寂之可算是大功臣。
再说了,这些药是最便宜的,而且没人喜欢喝。
他从脚边的筐子里数了九包给简欢:“三日份的,喝了这些就不能再喝了。”多喝也不好。
简欢狂喜,飞快抱在怀里,然后她又道:“那个,药师,还有一个人呢,他也要。”
药师:“……”
……
简欢哼着小调儿,脚步轻快地出了游廊。
游廊的尽头,刚练完剑,额间还有些汗水的沈寂之站在角落。
听见声音,他看过来,朝她走几步,蹙眉问:“如何?”
两人说好的,为了感谢他的缝衣之情,她帮他也要点药。
沈寂之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这种事,他就做不到。
简欢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成了。”
她从芥子囊里把他那份给他,沈寂之接过,眉眼舒展开来:“多谢。”
其实他们身体非常好,这些药也不打算现下喝,先放着,日后万一又过度使用丹田灵力,这些药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简欢想,这就叫未雨绸缪。
-
楚楚和牛牛四天后便彻底好了。
一帮孩子并不清楚自己的经历有多危险,身子好了有精神了,他们便恢复了熊孩子的天性,每日在院里跑来跑去,你揪我头发我抓你脸,时不时就要哭一个。
药师们头疼不已,催着红玉和简欢他们,赶紧给人送回家。
虽然现下的江府很不错,免费供吃供喝,但简欢和沈寂之还是心系赏金。
药师说孩子好了后,两人便打算明日一早就带着孩子们先回青龙城。
下午时分,简欢一如往日般在后花园修炼,有个弟子朝她跑来:“简欢师妹!”
简欢跳下竹竿,认出对方是和白迎师姐一起来的玉清派师兄,这些日子一直帮羽青跑腿。
她问道:“师兄,可是有何事?”
对方回:“羽长老在后山阵地,让你现下去找他。”
简欢踩着竹竿子摇摇晃晃落地时,羽青正站在阵地的宅门外。
他仰着头在看牌匾上的‘江府’二字。
听到动静,他看过去一眼,刚好看见简欢收了竹竿子。
羽青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侧浮动的碧绿如翡翠的竹节,再看了看简欢那根褐黄色的竹竿子,不由问:“你这从哪里来的?”
简欢爱惜地擦擦竹竿子:“我从扫帚上拔下来的。”
羽青:“……”
羽青只能安慰她:“好好努力,我们符修甜头都在后边。”
“嗯!”简欢颔首,“羽长老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羽青回过头:“听白迎说,你和沈寂之明日一早离开?”
简欢:“对。”
想了想,她又道:“我们先把孩子送回去,怕他们家里人着急。之后有可能还会回来……”
羽青不解:“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简欢一窒:“……”
这里毕竟,免费提供膳食呀。
但简欢自然不可能这么说,她道:“我怕还有事需要我们帮忙。”
“那倒不必。”羽青拒绝,“这边也差不多,过个两三日,我们也要散了。”
简欢:“啊?”
羽青看她,失笑:“我怎么看你,觉得你还有点不舍得散?”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简欢一本正经,“事情都查好了吗?”
没查好怎么能散。
“能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其他再查也查不到的。”羽青抬脚,朝江家旧宅走去,简欢跟上,他娓娓道来,“一百年前,魔族肆虐,我们各大门派联手把魔族清剿。至此之后,魔族几乎销声匿迹,各大门派也因此有所松懈。不曾想魔族一直躲在暗处里筹谋。这次若不是你和沈寂之查到渔江城,我们也不知事情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那阵法,这十六年来给魔族提供了多少有天赋的下属,实乃不敢细想。”
魔族利用齐婉的阵法,一来给魔族输送人才,二来还能赚大笔灵石,供魔族活得滋润。
简欢没插话,一路安静地听着。
“魔族很谨慎,没给我们留下太多信息。他们安排在此地的人手,全部自/爆而死,我们有两位镇抚司的修士因此重伤。”羽青轻叹。
简欢问:“那魔族,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自然不会。”羽青摇头,“各大门派回去后修整一二,会联手前往暗渊探查。”
天地间,阴阳互根。阳在阴不息,阴在阳不离;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注1]
故有灵力充沛的山林湖泊,自然就有魔气缭绕的暗渊。
暗渊位于九州各地,如海上岛屿,大小不一,数量无穷无尽。
大的暗渊百年前便被修仙界大能们封得差不多了,但中小的太多,封不完。
简欢点了点头,她停下,思索片刻,委婉提醒道:“羽青长老,我总觉得,魔族都能扎根在渔江城,那是不是他们也能安排眼线到各大门派呢?”
就像书里的她一样,这不可不防。
“这个我们也有想到。”羽青,“此次回去后,我会着手研制新的照魔镜。这些年魔族有了些许变化,以前的不管用了。”
这才让魔族在暗中滋长了这般久。
“对了。”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的羽青这才想起正事,“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你和沈寂之之所以昏厥,估摸着是地果树干的。当然,这是其他门派长老的看法,我也不敢保证。”
“苏田师兄有和我说过。”
简欢遥望着墙外地果树之前在的地方,那双眼里藏着几分微光。
此事,还是不太对劲。
当时她和沈寂之就站在树下,仰着头看着它。
它的树枝要怎么弯过来,从背后打昏他们?
最重要的是,那果冻泥还在她那。
但这事简欢没和羽青提。
“那就好。”羽青别过头,“我这没什么事了,你走罢,我们门派见。”
“好!”简欢放下她的竹竿子,脚尖轻踩上去,双手起势,人就摇摇晃晃上了天,刚想往山下飞。
羽青摇头失笑,忽而想起什么,又道:“简欢,等等,还有一事。”
竹竿子上的简欢:“……”
好吧,她习惯了。
羽青长老的符课,有时候他说结束,脚步快的弟子都到门口了,他又把人喊回来。
简欢只能艰难掉头回去。
羽青一时也没说什么事,他带着简欢继续朝旧宅里走,边走边想起一些往事。
……
那年,羽青和齐婉同简欢一样,也是一年生弟子。
齐婉当时叫齐晚衣,齐晚衣才是她的真名。齐婉这个名字,是和江成离开玉清派,隐姓埋名后改的。
那一届的符修,羽青和齐婉是让长老们最看好的两个。
不过羽青一步步照着玉清派的符修走,齐婉却固执地走上了研制邪阵的不归路。
其实开头几年,他和齐婉关系还不错,两人对符阵都很有天赋,交流起来也快。
说起来,齐婉和江成能一起,和羽青脱不开关系。
羽青和江成被分在同一个院子。
齐婉经常跑来和羽青一起讨论符阵,认识了江成。
可终究,羽青和他们还是有了分歧。
某一天午后,齐婉来找他:“我有一个很好的点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试试?”
羽青问:“是什么?”
齐婉:“我想研究一个阵法,能让人泡进去,渐渐从大人变成孩童模样,再变成未出生的样子!”
羽青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你这个阵法,太泯灭人性了。”
万物生长,遵循天地间的规则。齐婉这是逆了天地,灭了人性。
“我想知道人没出生前,在娘胎里的九个多月,是什么样子的。”齐婉,“羽青,你不好奇?”
羽青摇头:“不好奇。”
羽青又想了想,劝道:“你这个想法还很危险,后患无穷。你怎么能保证没有人会用它来做坏事?晚衣,别再继续往下,停住罢。”
“你不愿意就算了,没必要这样说!”齐婉甩袖离开。
门外,江成等在那里,女子也不停,越过江成跑开。
江成回过头,不好意思地朝羽青一笑,拱了拱手,追了上去,唤道:“晚衣,晚衣你等等我……”
之后齐婉又来找羽青几次。
羽青每回都告诉她:“我觉得这个阵法有违人性,你的想法自始至终就是不该有的。”
三番两次被拒,齐婉不再来找,甚至路上看见羽青,就冷哼一声远远避开。
之后羽青下山历练,也再没见过齐婉。
等羽青历练回来,听其他人说,齐婉已经被掌门劝离了玉清派。
……
羽青停在齐婉和江成的卧房前,轻叹。
齐婉做了太多恶事,死不足惜。那些死去的无数孩子,痛失孩子的父母,那些傀儡人,越来越壮大的魔族,都是她造的孽,是她生生世世都还不完的债。她从根就是歪的。
只是羽青有些感慨,若是当年,他作为好友多点耐心,多劝劝。门派也不是劝说无果,就把人劝离,而是多加引导,时刻预防,一有不对就将齐婉拿下,是不是这惨案就不会发生?
终究,他们玉清也没做好。此次回去要和掌门谈一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此事,就先从面前的年轻弟子开始。
羽青开口,谆谆教导:“简欢,你我当以齐婉此事为鉴。说守道心不是嘴上说说,说句我的道心永远不会变就行的。若你道心够正,你当能知你即将做的事会衍化出什么成果。守道心,要能克制自己的喜好,做对的事,远离会对以后造成未知伤害的事。这是其一。”
“其二,修炼一途岁月漫长,总会遇见身边亲友逝去。伤心难过是必然,但这不能成为你伤害他人的缘由。我们修士有高于普通百姓的天赋,当以自己的能力去保护他们,而不是用自己的能力去伤害他们。齐婉此行,玉清派以她为耻,天下所有符修以她为耻。简欢,这些你可能懂?”
简欢微愣。
她偏头,看向羽青,神色十分认真,一字一句道:“羽青长老,我懂您的意思。您的这番话,我会记住的。”
-
第二日一早,江府临时开辟出的膳堂,简欢一行人坐在靠里的桌上,在用早膳。
早膳每人一份,用量菜色都是一样的:一个灵鸡蛋,一碗灵粥,三个灵肉包子,还有普通百姓家中用来配粥的咸菜。
三个大人吃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空了。
但两个小孩子吃了半天,就吃了个鸡蛋,还有半碗粥。
牛牛多吃了一个灵肉包子。
简欢看楚楚放下勺子,问:“不吃了吗?”
楚楚摇摇头,把剩下的早膳推给简欢:“姐姐,我吃饱了,你可以装了。”
一旁,牛牛也很熟练地把剩菜剩饭推给沈寂之,只是他没说话,他有点怕这个冷冷的大哥哥。
这几日,一日三餐,简欢和沈寂之都会把两个孩子带过来一起用膳。
孩子吃不了多少,剩下的,他们就放进芥子囊里。
这膳堂的大哥,眼神可尖了,之前简欢和沈寂之吃完后想再去拿一份,被给瞪了回来……
“好了,我们要出发回青龙城了!”吃饱喝足,简欢问两个孩子,“你们要坐百里哥哥的刀,还是沈寂之哥哥的剑啊?”
楚楚大眼睛眨呀眨:“我不能坐姐姐的吗?”
简欢摇头,坚决拒绝:“不行,我还不会搭人。”
闻言,沈寂之唇微扬:“就算能搭,你那竹竿子也站不了人。”
简欢诚恳建议他:“你确实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沈寂之:“……”
楚楚偷偷瞥了眼沈寂之,小手一指:“那我要坐百里哥哥的刀。”
“好。”简欢看向牛牛。
牛牛也道:“我也想坐百里哥哥的。”
百里刀一脸意外地抬起头来,受宠若惊。
啥?他还以为他们都不会选他呢!
那日他和大师在路边修马车,时不时有姑娘过来,可都是冲着大师来的。
大师比他受欢迎。
其中还有一位百里刀认识,他收过对方家里的夜香。
赵石兄弟后来告诉他,说那人是小倌馆的老板。
老板问沈寂之,眼里闪着光芒,像是看到了摇钱树:“你为何在这修马车?可是家里欠了钱?”
沈寂之头也不抬,就嗯了声。
老板这下更来劲了:“公子欠了多少?”他可以帮忙还,只要这公子和他签卖身契!
沈寂之淡淡答曰:“不多,几千万两罢了。”
老板二话不说,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