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刘俭确实不太好说,即使是当着他老师的面,因为有些事属于他的揣度,不足全信,但也不能不全信。
至少就他目下的身份,他不好多言,如果以后他能够执掌权柄重器,那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也会无所顾忌了。
世上无不可言之事,还是看身份而已。
且不说各地的这些小股叛乱,单拿黄巾起义这件事举例。
黄巾军在大汉战场上的主要力量是氓首,流民,黎庶,这一点肯定是没错的。
这场浩大的农民起义,在最前线做牺牲的人都是那些吃不上饭的氓首和流民。
但在背后推动着这些可怜人的暗手又是谁呢?
还是那句话,上层基础决定了下层建筑。
刘俭不觉得只是靠着以流民氓首为基础的军队,可以达到八州联动,同时还能将触角伸到雒阳皇宫之中。
这当中没有巨大的力量在斡旋吗?自然是不可能的。
仔细想想,自古以来的农民起义,在很多时候都是被有心之人刻意利用的。
昔日的大泽乡起义轰轰烈烈,但最后的渔利者终归还是六国贵胄,他们巧妙地利用了农民反抗暴政的怒火,再次树起了六国大旗。
没有陈胜吴广,对于他们而言其实也无所谓,他们依旧可以等。
等一个可以在最低等的黎庶中振臂一呼的带头者,至于此人贤否愚否、贵否贱否,都不是很重要。
反观现在,自熹平以来,历年来在大汉的各郡各县不断的出现反叛者,直到黄巾军这个最为庞大的反抗群体出现,这当中内在的逻辑又是什么呢?
推波助澜的人又是谁?
或者不应该说是“谁”,而是“谁们。”
刘俭敢肯定,这个谁们里面一定是有被党锢的士族群体。
但绝不会只有被党锢的士族群体。
土地在某种意义上,是控制流民数量的关键,有人把手稍稍一攥紧,海量的流民就会出现,而流民激增后,反叛的火种就等于在民间埋下了,在这个时候,只需有心的人稍稍与有在民间有影响力的人串联煽动一下,就会形成一股又一股的反叛势力。
张角只是恰到好处的在这个时间出现了而已,没有张角,早晚也会有李角,王角,朱角,胡角……
同理就像是大泽乡一样,没有陈胜吴广,早晚也会出现其他的人,而当这個人出现的时候,就是六国贵胄的行动之机。
就眼下的时局而言,各地的流民激增,反叛骤起,朝廷改变了政策或者对待反叛当地大族的态度,这些战乱就会随着朝廷与各高层阶级的联合而被扑灭。
结果就是朝廷平定了祸乱,而协助朝廷平定祸乱的势力得到了政策倾斜的滋养,唯一被牺牲掉的,只有被利用而反叛的最底层百姓。
每一次平叛的结果,都必然是地方那些协助官军平叛的势力得利。
每一次平叛,直接参与战争的朝廷和叛乱的流民蛮族,都是输家。
其实仔细揣摩,就会发现,这种战争逻辑和后世的马歇尔计划前后,有着一些内在的类同,当然也不完全相同。
当然了,黄巾军这种大规模的叛乱,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还是因为牵扯着党锢,同时有些地方的阶级势力没掌握住火候,一不小心致使被滋养的叛乱规模过于庞大。
这当中可能有些许失误,但也不排除原意本就是如此。
但归根结底,都是没安好心。
……
“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卢植将那两卷简牍合起来,又道:“说吧,将越骑营中的军吏换掉一批,你又打算从哪里安排人手顶上?”
“学生希望能从地方的郡国军中抽调军吏,亦或是各属国诸营调配。”
卢植闻言皱起了眉头:“此事颇为麻烦,且由你一人来选补吏这不合章程,难道你要视尚书台的选部如无物?且就算是军中职,也是需要纳修宫钱的,你营中的司马秩千石,属吏也都是四百石官,地方军吏,你就是想调人上来,若是不愿或不能出修宫钱,你当如何是好?”
“学生不过是微末人物,岂能凌驾于选部?只是学生毕竟是越骑校尉,不说换下去的所有人都要由学生来选,但由学生来推荐几个人,这总是可以的吧?毕竟越骑营还是由学生执掌的……至于修宫钱,只要上来的确是俊杰人物,这钱学生出了又有何妨?”
“你倒是挺有闲钱。”
卢植眯起了眼睛:“听闻你自己尚住在南郊吧?家中还无婢女,自家补贴的钱不够用,倒是有钱替人修宫?”
刘俭叹道:“雒阳水深,我行事低调一些,以免为人抓住把柄,总归是没有错的。”
“哼哼……”
卢植轻轻地哼了两声:“要么说,你终归还是太年轻了呢。”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对着刘俭道:“你若身无寸功,又无名望,且束己待人,如此行事倒也无可厚非,可你如今与袁基为刎颈之友,又是陛下亲点的宗室族弟,还是郑玄之婿,一首寒地百姓吟响彻京师,一进城就取代了曹破石为越骑校尉,还协助袁基解了党锢,名扬儒林,昔日塞北斩杀鲜卑贼首……桩桩件件在这摆着,伱如今已非寻常之人,你就是再藏,还能藏到哪去?”
“终归要比不藏好些吧?”
卢植拿起刘俭上谏的那份简牍,在他面前甩了甩:“若无此事,你装穷也就装了,若越骑营中换吏,你真替人家出了修宫钱,回头传出去,难道不会遭人议论?你此等举措,是想做些什么?”
刘俭听到这里,恍然而悟。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吾师卢植,确实非同等闲。
刘俭恭敬地向着卢植施礼道:“若非老师指点,学生定然犯下大错!”
卢植用简牍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手掌,言道:“选部那里的事情,自有为师替你想办法,但郡国军吏的名册却不能直接给你送去,回头你择时来尚书台,老夫带你到选部走访,名册在选部倒是可以让你阅览,但最多不能超过一日,你自己斟酌好了。”
一日?
一日从花名册履历中摘选可以重用之人?这好像有点扯淡。
“一日短不短?”刘俭问道。
卢植镇定自若:“你要觉得短,你可以找别人帮你。”
“不必不必,老师帮忙最好不过。”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毕竟那可是尚书台,不是他家后院,别说自己,就是袁基说要进尚书台尽情阅览公文密档,只怕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一日时间,证明卢植对自己非常不错了。
“有劳老师,学生记着此事了,待学生上奏的公文批复后,再向老师请示。”
……
离开了尚书台返回家中,刘俭立刻就将郑慈找了来。
“阿姊!有件事需要与你商议!”
见刘俭风风火火的,郑慈急忙给刘俭倒了一漆碗水,先让他解渴。
“夫君何事这般急?”
刘俭将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对郑慈道:“夫人,咱们得换一处宅院了,还得再找些侍婢。”
郑慈闻言略有些惊讶:“夫君何故突然说起此事?”
接着,却见郑慈的脸色一红,泯着嘴低声道:“难道夫君已是知晓了?”
刘俭本想将卢植与自己说过的话告诉郑慈,可看郑慈此刻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
“我知晓了什么?”
郑慈脸色有些羞红,她将手慢慢地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低声道:“夫君何故装假?若夫君不知,何故突然要换房?”
刘俭眨了眨眼睛,立刻醒悟了。
他急忙奔上前,蹲在郑慈的身边,伸手摸着她的腹部,低声道:“多久的事了?”
“应不足双月,其实此前妾身就有察觉,但尚不确定,因而不好告知夫君,今日悄悄请了医者来诊脉,方才明确。”
刘俭精喜地站起身,高兴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有儿子了?”
郑慈笑盈盈地道:“夫君可莫要说的太早,孩子未出世,却还不一定是男是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