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无形元河水液从钟离权周身流淌而下,那遍布细鳞、如龙蛇一般、又似巨树枝条的苏午手臂,缠绕住了钟离权的身形,令他得以脱离元河的倾淹,身躯被生生拔出元河水面!
一条条或完整或残缺的手爪、一个个沉浸在元河里若隐若现的阴影盘旋在钟离权脚下,钟离权这块被送到它们嘴边的‘肥肉’,而今却被强夺了去,从它们嘴边脱离!
钟离权才脱险境,感受着脚下元河中无数‘渡河失败者’强烈的恨意,感受着元河无从抗御的气韵,就此从自己身上脱离,他抬眼看向苏午,满面震骇!
以他之力,根本无从抗御河中那些‘溺水者’的拉扯,他因此也绝想象不到,竟然有人能以无有任何花巧、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压过那些‘溺水者’对自身的拉扯,将自己带出元河的浸淹!
能有如此伟力,是否说明,今之不良帅,实已有了渡河而抵彼岸的能力?
汉钟离心念电转,对于苏午实力的震骇更多过了自己能从死中脱身的喜悦——他却不能明白,苏午而今渡河,须要面对的阻挠并非来自元河,以及河中那些‘溺水者’,还须要面对早在彼岸上的那些存在。
——
太宗庇荫里,王充、高渺等众眼见苏午一刹那就将钟离权拔出元河,神色惊异,越发不知所措,更觉圣人的谋算,至于此时怕是已然落空。
高渺垂着眼帘,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青衣小吏’面上掠过,换来‘青衣小吏’一声冷笑。
似是圣人化身的青衣小吏昂首看向窗外,对于周围臣僚神色变化,根本不屑一顾,乃至对于当下局势惊变,亦似早就有所预料,他所等待的那阵‘东风’,大约并不在此时。
——
苏午神色冷峻,在此刹那之间,身形已登临此岸第一峰上,化作一棵遮盖天穹的十三首神树,神树树梢之间,撑举着一轮赤日——他自身分化而出的一道树枝仍旧缠绕着钟离权的身形,‘太一刀圭’在神树枝条间停驻。他开声说道:“今受道友‘太一刀圭’,我亦愿尽全力,留住道友一点真灵。”
钟离权闻言神色惊诧,看着那耸立于此岸峰顶的神树形影,那神树在他心神间又倏忽变作了苏午的模样,他心中波澜阵阵,垂着眼帘,沉声说道:“而今幸得道友出手,助我脱离元河。
贫道因此倒是能再多苟延残喘一些时日了。”
今下自身已经脱离元河,道身真灵、法相化身、苦海肉身虽有严重损伤,但总也不至于沦落到只剩一点‘真灵’的地步。
那所谓倾尽全力,留住自身一点真灵——该作何解?
钟离权不能明白苏午之意,苏午此下也无暇与其解释太多。他心念陡转,那玄黄神韵交织的‘黄天法旨’骤然间自神树十三道主支环绕簇拥之下,从天顶垂落,一直铺压过此岸群峰!
黄天法旨之上,诸多敕名熠熠生辉!
而钟离权陡见那道玄黄之气交织缭绕的黄天法旨,却觉得那道法旨,刹那间化作了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他的真灵被留在了镜中,留在了‘黄天法旨’之上!
汉道士看着镜中的自己,自性中尚未有念头生出,便又看到那镜中的自己、脸容一瞬间模糊了,接着就从镜中消去影迹!
怎会如此?!
钟离权一念才起——
另一种叫他颇觉得熟悉、又在此刻变得分外陌生的诡韵乍然而来,像一阵风般落在了他的身上,这阵风声须臾而停的时候,他终于又在那黄天法旨所化的镜中看到了自己——
自身肉壳肿胀,已呈现溺水之尸该有的‘尸胀相’。
尸蜡自皮肤之下渗出,封住了皮膜孔窍,使钟离权保持这苍白阴惨的状态,一时未有再生变化。
而在钟离权肉壳头顶,那一阵风声消停的位置,有一缕似有似无的诡韵牵连着他这具肉壳,贯穿了他头顶的法相,连接着肉壳之外飘飘荡荡的‘道身真灵’——他自身在这刹那变作了一只风筝,那一缕似有似无的诡韵‘风筝线’的另一端,好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它只是轻轻扯了扯那根‘风筝线’,就令钟离权变得面目全非!
他看到,黄天法旨所化的镜中,自身变作了三首六臂、一息透明一息又无比漆黑的一道形影!
这三首六臂的身影浮现于黄天法旨所化的镜中,黄天法旨霎时不断震颤了起来,留于其上的诸多敕名被无形的诡韵推动着,逼迫到了角落,那似有似无的诡韵逐渐淹没缭绕法旨之上的玄黄神韵,使得整道黄天法旨刹那间就有虚化归无的迹象!
三首六臂的形影愈发清晰,黄天法旨愈发虚化。
钟离权的自性神智跟着愈发模糊,逐渐丧失了本我,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叹息传入钟离权的真灵之中,一缕缕猩红螺纹在天地间盘转着,朝他覆盖了过来。
他在那猩红螺纹覆护之下,猛然间回过神来,继而看到,自身诸般修行、法相化身、肉身躯壳里涌出似有似无的诡韵,那般诡韵反过来致使自身虚化归无,唯独自身一点真灵,在自身一切诸般尽皆归无之时,猛然间脱体而出,直投向了孤悬于天地之间、却好似在天地之外的那道黄天法旨!
黄天法旨亦在被那似有似无的诡韵侵染着,继续虚化!
至于此时,钟离权终于明白张午所言会尽全力,留住自身一点真灵的意思——可处于这样的劫数、这般层次的恐怖之中,自身一点真灵,真能被张午留住?自身一点真灵,又哪里值得对方耗费诸般,付出绝大代价来留住?
他转念至此,即生自弃之心!
然而,钟离权现下纵有自毁真灵,不至拖累苏午之心,他却也无法将心念转为现实了,那似有似无的诡韵侵彻了他的一切修行,令他今时宛若被斩去手足一般,纵有心自毁,却也无力执行!
嗡!
一切诸般愈发虚化、黄天法旨在那似有似无诡韵侵染之下,愈发空洞的时候,五口黑洞乍然自此岸峰顶浮现,继而轰隆隆转动了开来!
五口黑洞之中,包藏着种种气韵。
它们簇拥着那道愈发空洞的‘黄天法旨’,种种气韵交织于黄天法旨之上,重又交融成玄黄的神韵——
玄黄神韵于黄天法旨之上不断铺开!
那三首六臂、一时透明一时又无比漆黑的那道形影胸口处,忽然出现了一道掌印!
掌纹深刻,一圈圈猩红螺纹自掌纹中央显现,继而朝外不断弥散,将整道三首六臂的形影都覆盖在这猩红螺纹之内!
经苏午五脏庙加以熔炼交融之后,类似轮回诡韵、却有漫溢着万般劫气的韵致自那一圈圈猩红螺纹中不断迸发,‘三清’的形影被这根出于苏午自身的气韵覆盖着,随着螺纹转动,而不断扭曲,不断坍缩!
与此同时,玄黄神韵从法旨之外,向着法旨中央不断汇集,不断冲击着那映显于法旨中央、分外扭曲的三清投影!
两种力量相互作用,层层交彻之下——
被玄黄神韵、‘万劫轮回气韵’交相碾磨的那道三清投影,终于彻底破碎崩灭!
轰!
黄天法旨重归正常。
诸般敕名有序排列其上。
烙印于法旨中央的那道掌印收拢了万劫轮回气韵,接连着交织而来的玄黄神韵——五脏祭庙簇拥着这黄天法旨中央的掌印,使之在一瞬间丰满血肉——苏午从黄天法旨之中走出!
——他在此岸之上,远望彼方。
渺渺空无的元河之上,无数天根垂落之处,那颗表面遍布脸谱般天理神韵刻痕的‘鸡卵’内,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韵始终存留于彼处——它或是天地间第一缕‘诡韵’。
亦或是三清的性魂。
‘三清之魂’从彼方投来一道投影,而苏午并未损及自身分毫,便将这道投影彻底碾灭——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对三清投影而自身全无损伤,直接碾灭了这道三清投影!
然而,苏午而今亦只是碾灭了一道三清投影而已。
——那一缕牵连着‘三清之魂’的诡韵,以‘钟离权’作跳板,继而缠绕在了苏午的身上。
似有似无的一缕诡韵缠绕在苏午的尾指上。
它看似只是牵连着苏午的这根小手指,实则勾扯着苏午的诸般修行,由苏午的种种修行,追溯向他的五脏祭庙。
感受着这缕诡韵与那鸡卵中疑似‘三清之魂’的存在之间的勾连,苏午神色反倒平静得很,他扬手招来黄天法旨,玄黄神韵从那道法旨之上蜿蜒铺张而开,直接裹挟了钟离权那一点真灵,使钟离权敕名留于法旨之上。
钟离权真灵归于黄天法旨之中,神智更加浑浑噩噩。
在这一片昏沉里,他听到苏午的声音传彻天地之间:“吾正有意,借强横敌手,一试吾刀利否?!”
话音落下!
苏午身形乍然间化作一棵生有十三道主支的巨树!
这巨树万千道如龙蟒般的枝条肆意舒展,每一根枝条都在须臾之间化作了一条手臂——熊熊玄黄薪火自神树根部向上蔓延,同时将这神树点燃成了一轮太阳!
大日临于元河之上,无形无色的元河被映照成一片黑红!
在这黑红的火光中,所有溺水者丑陋的遗骨尽皆无所遁形,全被火光照见,继而禁锢——
元河在这个瞬间都沉寂了!
而如高山巨岳、如威灵神临的那轮太阳张开无数条手臂,端起了无数‘十灭度刀’,一刀斩向那缕缠绕在太阳之上、似有似无的诡韵——
在此之前!
老态龙钟的道人领着宽袖大袍的女冠步入不良人馆舍之中。
女冠在馆舍正门停下脚步,忽然侧目看向身旁老道,她声线清冽,语调平淡:“此间有人设下了埋伏。
他们为谁而来?”
“埋伏?!”
本就神色忐忑的老道,闻言神色不禁更加忐忑:“圣人令贫道与道友先往不良人公署而来。
除此以外,其余诸般情况,老道却不甚了解。”
“看来是而今皇帝颇为忌惮这‘不良人公署’——今正好以我作刀,为他杀一些人,做一些事。”女冠神色依旧清淡,秋水长眸之中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气息出尘若天上仙人。
老道张果神色尴尬,一时未有言语。
其实内心里早在闾山真人言及不良人公署四下设有埋伏之时,就生出了‘圣人欲在此伏杀张午’的猜测。
他对此心头唯有一声叹息。
纵然私心怨怪圣人行事操之过急,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将错就错——张午若被荡灭,圣心无有挂碍,或许更能将心思放在‘治天下诡’这件事情上来,此于天下黎民百姓而言,也是一桩幸事。
张午就此殒身虽然可惜,但为天下大计,也只得死便死罢……
张果心念转动之间,忽见身旁女冠-闾山真人玄睛子抬手望向头顶——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屋檐下那繁复精巧的斗拱,看到了更高处天穹中的情景。
也在此时,一片黑红光芒洒落不良人公署正门前,在空地上铺洒下大片斑驳色彩。
“吾正有意,借强横敌手,一试吾刀利否?!”
激越雷音,亦在此时传彻天地虚空!
——
“吾正有意,借强横敌手,一试吾刀利否?!”
此声一落,王充即能感受到那位镇国侯-不良帅声音中的昂扬斗志,他在逐渐溶解化无的太宗庇荫当中,看着那位不良帅化作一轮赤日,欲向那令太宗庇荫都溶解的一缕诡韵抽刃挥刀,一时间亦心旌摇曳——忽也跟着对那位不良帅生出了由衷的敬服,对于今次绞杀不良帅的行动,生出了几分迟疑!
高渺眼望天中乍然爆发的大日,同样心旌摇曳,而神色犹豫,一时默然!
“动手!”
而在此时,‘青衣小吏’骤然下令!
王充转眼看向这疑似圣人的青衣小吏,张了张口,沉声道:“我不知阁下真正身份——唯有圣人当面,亦或留有圣人印信的旨意传下来,玄甲军方能奉命而行……”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高渺看向他的眼神顿变得无比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