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虽养尊处优、不谙劳作,但此时心上人在身边,岂能不显露一手厨艺功夫?她临到河边,见游鱼来来去去,又白又肥,甚是欢喜,从腰间解下软鞭,倏然挥出,一捉一个准,不多时已两、三条落地。她捧着鱼,却又不禁发愣,全不知该如何处置。
盘蜒讽刺道:“这小丫头笨手笨脚,定然懒惰的紧。”
阿道暗暗发愁,朝浮尔修望去,浮尔修却微微带笑,说道:“神女小妹,这可真难为你。你将鱼拿来,便由老子...老哥我来处置。”
阿道大感窘迫,道:“这怎么使得?你伤这么重,该当我照顾你才是...”
浮尔修心想:“这丫头也是一片好心,但若她亲自下厨,这鱼烤出来,没毒也闹成剧毒了。”笑道:“这样吧,你替我找些木柴,咱俩齐心协力,非烤一顿美美的鲜鱼不可。”
阿道喜忧参半,将鱼放下,走开几步,忽然回头道:“浮尔修大哥,我眼下....眼下笨手笨脚,但将来我定能学会。”
浮尔修迟钝得紧,没瞧出她眼中含情脉脉,患得患失之意,忙劝慰道:“是,是,神女小妹慧质兰心,一点就透。”
阿道双颊飞红,见不远处有一丛林,飞奔入内,用短刀劈柴,不久满载而归。
浮尔修心道:“这丫头挺有良心,肯放下身段,照看我这昔日奴隶,她对殿下也好的紧,此恩不可不报。”于是称赞道:“神女所劈之木极佳,以之生火,定然如有神助。”
阿道信以为真,羞涩一笑,将柴火放在地上。浮尔修掌心运劲,“呼”地一下,那木柴熊熊燃烧起来,甚是旺盛,他这运劲功夫竟无所不能,巧妙无比。
他又挑几根木柴搭成支架,将鱼剥鳞去脏,架在火上,缓缓转动,阿道凝神旁观,暗中记忆,极是用心,不久那烤鱼油腻滋滋作响,香气四溢,浮尔修挥剑斩成两截,递给阿道,阿道借机离他坐近了些,她一口咬下,只觉美味不尽,生平仅有。
浮尔修为人友善,跟谁都自来熟,此时与阿道同甘共苦,也不将她当做高高在上的神女,见她神色享用,哈哈笑道:“瞧不出咱们的神女大人,竟也是一只小馋猫,见着鱼跟饿了几辈子一般。”
阿道也笑着说:“是大哥烤得太好吃啦,我确是没吃过这般烤鱼。”
浮尔修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说起山珍海味,堂皇国宴,我这点儿玩意儿可拿不出手。但若说烤野味、烧河鲜,宫殿中那些御厨,本事可及不上我半点零头。咱们回去之后,你若不嫌弃,我请你饱饱吃上一顿烤野猪,定要你吃撑难动,死也不肯松口。”
阿道怦然心动,说道:“真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浮尔修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妹尽管放心好了。”
盘蜒忽地“娇嗔”道:“你请别的姑娘喝酒吃饭,人家好生嫉妒呢。人家对你有救命大恩,你怎地不思报答?”
浮尔修脸上变色,支吾道:“是,是,只是前辈已然饭饱,我只当....”
盘蜒笑道:“你这冤家烧的菜,我怎能吃得饱?只是你屡屡让我喝醋,我便喝的饱了。”
阿道本与浮尔修说的好好的,颇感两情相悦,大有进展,谁知盘蜒这般一搅合,浮尔修便如丧考妣,笨嘴笨舌起来,她心生怨气,暗暗发火,道:“阿瓦师父,您何等身份地位,还请万万自重,浮尔修大哥对您仅有感恩之情,并无其余念头。”
盘蜒怒道:“你这笨丫头,可是瞧上我这汉子了?”
阿道身子巨震,耳中似“刷”地一声,从耳根红到脖颈,她道:“绝...无此事!师父休得胡言!”
盘蜒嘴里低声自语道:“现在的小丫头,一个个毫不自重,见一个,爱一个,真是伤风败俗,人尽可夫....”
浮尔修朝阿道眨眨眼,张口作势,却不发声,说道:“别理她,这老太婆糊涂得很,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
阿道这才回嗔作喜,渐渐忘了盘蜒,但经盘蜒一闹,两人原本相谈甚欢,此刻却全没了话头。她想了一会儿,问道:“浮尔修大哥,以你这般高明的功夫,又是中原人出生,怎地会跑到奴隶之中,当上搏命的斗士呢?”
浮尔修神色困惑,苦笑道:“我.....也想不起来,似乎从我懂事时起便...便在沙鱼龙国了。我记得我以往....以往当过兵,守过城,保过...王子、公主,闯荡过江湖,造过反,还与许多不得了的敌手....过招....”
阿道“咦”地一声,大感好奇,问道:
“你今年最多不过二十八岁年纪,怎能有这般繁复经历?”
浮尔修拍着脑袋,神色沮丧,瞪视火堆,道:“我便是....便是想不起来,对了,对了,我这人有些痴病,有时一觉醒来,便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人,我...似乎不属于此地,而当身处极为遥远之处。”
阿道幽幽叹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你本来自中原,却陷于此地,举目无亲,孤独无故,岂能不生悲凉?”
浮尔修摇头道:“不,不,并非单单是地方不同,我那些亲朋好友,或许他们都不在这世上,而在另一方世界。”
阿道大感同情,神色忧伤,心想:“原来他丧尽家人,身世可怜无比。”鼓足勇气,伸出小手,握住浮尔修手掌,浮尔修朝她感激一视,表情缓和。
阿道说:“大哥.....大哥可否告知亲友缘何而死?以后我可陪大哥一起去祭拜他们。”她说出这“陪”字,心神激荡,其实已隐隐透露以身相许之意,只要浮尔修点头答应,她便欢喜不尽。
浮尔修苦笑道:“他们可没死了,只是不在这儿...”说到此处,突然间思绪紊乱,脑袋发胀,隐约想起些什么,但话到舌尖,却难以言明。
阿道也大惑不解,问道:“那大哥先前所言,倒让人听不明白了。”
浮尔修道:“我只...依稀记得....我向阿秀....阿秀道别,后来门主她....施展血肉纵控念,送我来此,追杀那逃跑的....元凶叛徒....”
阿道瞪大美目,颤声道:“阿秀?阿秀是谁?”
浮尔修随口道:“她是我...娘子,不,不,奇怪,奇怪,我何时娶亲了?门主呢?她又是谁?那元凶叛徒又是谁?”
阿道耳中“轰”地一声,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她道:“娘子?那阿秀是你娘子?”语调中已有哭音。
浮尔修丝毫不觉异样,满脸发愁,道:“是啊,是娘子来着。只是....只是她已不在这儿了,我该去哪儿?我到底是谁?”他语气渐渐急促,抱紧脑袋,痛苦不堪。
阿道心中急思:“他亲友去世,受创过重,以至于神智紊乱,他正需人帮他分担。”想到此处,缓缓搂住浮尔修肩膀,柔声道:“大哥,你莫要想啦,是我不好,扰得你这般苦恼,我....唱首曲子,你睡上一会儿吧。”
浮尔修“嗯”了一声,眼神空洞,眼皮沉重,慢慢闭上,阿道轻启朱唇,优美悦耳的歌声流淌出来,宛如清泉,宛如莺雀,由耳入心,令人忘却烦恼。
她唱道:“沙儿沙儿,随风走,鱼儿鱼儿,水中游。小小的娃娃,天上的星。黑黑的夜空,孤客远行。人在湖中生,沙遇水成土,树木成荫,绿草长出,睡吧,睡吧,醒来之时,自由自在,再无牵挂。”
这是她小时候母亲常唱的一首歌,只是她极少听到,每次她母亲唱曲,她都紧握机会,牢牢记住。
她母亲与父亲本是兄妹,在沙鱼龙国身份至高无上,但到临近四十岁时,功力便会转度给她与阿熏,父母则内力大减,成了凡人,隐居起来,不再过问世事。她母亲待阿道极为严格,要她遍览群书,精研武学,明辨是非,深谙政事,故而鲜有温柔体贴的时候,却不曾想在阿道幼小的心中,却因这曲子,早早生出坚决的念头。
她想要成为曲中随风飘远的沙,在水中畅游的鱼,而不愿禁锢自己,担负荒谬的重担,嫁给品行不端的兄长,哪怕神子神女之位就此断绝,她也在所不惜。
浮尔修身子一歪,仰躺在地,甜甜睡去,阿道凝眸看他,想要亲吻,却又不敢。
盘蜒忽然道:“我先前替浮尔修疗伤之时,察觉他乃是童男之身,身负纯阳内力。”
阿道又好气,又好笑,淡淡说:“是,前辈只想着这档子事么?”
盘蜒摇头道:“他并未娶妻,也不曾碰过女子。他所说的话,做不得数。你若真喜欢他,大可无所顾忌。”
阿道登时眼冒金星,心脏狂跳,朝浮尔修一看,所幸他并未醒来。
她道:“前辈言下之意,浮尔修大哥在说谎么?”
盘蜒道:“他并非说谎,只是他眼下所经历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
阿道更闹不明白,问道:“他在做梦?那我是他梦中人物么?”
盘蜒想起尸海阎王,双眸如毒蛇,在暗中发着澄澄光芒,他裂开嘴,神色颇有些狰狞,眼中似闪烁着火焰,他终于笑道:“他不过是一胡思乱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