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路明非疲惫地坐在校园中央的喷水池旁,身旁坐着心理教员富山雅史。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想了各种办法去证明楚子航的存在,可是EVA的服务器里没找到楚子航的名字,守夜人讨论区里也没有“村雨”这个ID;他冥思苦想,记起了楚子航的学号,那个学号倒是存在的,但属于阿卜杜拉·阿巴斯;他跑去执行部查宗卷,关于北京事件,宗卷里是这么写的,在耶梦加得和芬里厄即将融合为海拉的前一刻,狮心会前任会长阿卜杜拉英勇决然地??读到这里路明非气得吐血,怒想揍人。
敢情在如今的世界设定里小龙女是跟一条阿拉伯大汉相爱相杀?那画面太美,真是不敢想。
他跑去找施耐德,施耐德也说自己没教过名叫楚子航的学生,他名下唯一的研究生就是阿卜杜拉·阿巴斯。
楚子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占了他的宿舍有人占了他的学号,连他人生里的大事件也都被移花接木了。
学生会主席疑似神经分裂症急性发作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守夜人讨论区,毕竟他揍了狮心会长,这种大新闻学生会也压不下来。
有人建议路明非去找富山雅史聊聊,但路明非根本不想进心理教研室的门。他如今跟富山雅史是老朋友了,富山雅史的套路他都懂。富山雅史的专长是洗脑,口头禅是“让我们来一场不戴面具的交流”,路明非经常嘲笑他说你这话要是跟女生说就感觉挺流氓了。富山雅史应该能很轻松地帮他洗掉脑中的幻觉,然后他就跟大家统一意见了,问题是他根本不想跟大家统一意见,他最期盼的是某个人忽然跳出来挺他一把,告诉他狮心会长楚子航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狠狠地打脸那些忘了楚子航的人。
可没想到路过喷泉的时候他还是遇上了富山雅史,富山雅史正对着喷泉练习小号。
富山雅史掏出电筒检查了路明非的瞳孔:“药还在吃么?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我早就没事了!没事了我吃什么药啊?”路明非赶紧分辩,“我最近吃得好也睡得好,地雷都炸不醒我!”
东京的经历确实让他抑郁过一段时间,经常得来富山雅史这里做心理咨询,但并不像有些人传的那么夸张。
时间是治疗一切创伤的良药,何况他还是那种很善于欺骗自己的人,路鸣泽说的。
“可你看起来就像是PTSD复发,我们是老朋友了,说实话就好。”富山雅史拍拍他的肩膀,“你入学的第一天我们就见过,那时候你是个眼睛里藏着恐惧的孩子,总是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没关系的,你是老病人我是老医生,我们来一场不戴面具的对话就好。”
“别介!富山老师,你是老医生没错,但我还年轻,你能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我?入学的时候我啥也不是,被骗到美国来读一所遍地都是神经病的大学,你们又跟我扯什么屠龙大业,威胁我说我如果退学就要给我洗脑。可我现在是学生会主席了,我在学院里横着走,出门两把刀两把枪,满世界做任务,有人叫我执行部之龙,还有人叫我卡塞尔太子,我想怂都没地儿怂去,你别把我想得太复杂了。”
“那你还会梦到那个女孩么?上杉绘梨衣,你总是习惯性地回避这个名字,但这些事你总得面对。”
路明非沉默了几秒钟:“越来越少了,就算梦到也不是噩梦了,有时候醒来还挺开心的。”
富山雅史点了点头:“PTSD给人带来的感受未必一定是痛苦的,也可能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相中无法自拔。给你讲个著名的案例吧,1967年,南非的一个黑人妇女发了一场高烧,忽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自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那一世的她是个旅居巴黎的画家,住在塞纳河边的一间公寓里,打开窗就能望见卢浮宫。她把从公寓阳台上眺望巴黎的景象画了下来,人们按图索骥找到了那间公寓,从阳台上看出去,景色和她的画一模一样。有人邀请她参加催眠测谎,她不仅通过了,还回忆起了更多的前世细节。”
“这么牛逼?”路主席沉吟。
“很多年后人们才查清了真相,她虽然一直生活在南非,但她的母亲曾为一个富有的法国家庭工作,她从小生活在一个说法语的环境中。后来那户法国家庭离开了南非,她就不说法语了,语言技能渐渐退化,是那场高烧重新激活了她的语言能力。”
“那间公寓的事儿又怎么解释?”
“那间公寓曾经属于那个法国家庭,女主人画过一幅油画,就是从自家窗口看出去的巴黎。至于催眠测谎在她身上失败,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撒谎,她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前世是住在塞纳河边的巴黎画家,那个身份能满足她内心的渴望??”
路明非打断:“富山老师的意思是,我幻想出一个男人来满足自己内心的渴望?”
富山雅史沉默了片刻:“确实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你,你穿得越来越像恺撒,说话却越来越像芬格尔?…我得说你看起来确实挺正常,逻辑清晰,反应速度也很快,思维跳跃得像个兔子,我都跟不上你的节奏。要不要试试催眠?催眠会让你彻底放松下来,让我们来一场不戴面具的对话。”
“又来这套?你不是想给我洗脑吧?你就是想给我洗脑吧?”路明非警觉地盯着他。
“你现在是学院的重要资产了,你脑袋里的东西,我可不敢轻易碰。就算我想给你洗脑,也得有执行部的批准。”
“还是先算了,你别把我洗成傻子了。”路明非想要起身,“没准我回去睡一觉自己就好了。”
“急什么?再聊聊。”富山雅史攥着一块老式怀表,抵到路明非面前打开,“你看现在才几点钟?”
路明非看了一眼表盘,愣住了:“富山老师你这表不是坏了吧?”
雕花珐琅的表盘上,银蓝色的指针竟然是倒着走的,答答答答,答答答答,时间一秒一秒地回溯。
再下一刻,盘面上的雕花图案都动了起来,像是繁花盛放,又像是一台巨大的机械里万千的齿轮旋转。
富山雅史扶住路明非的脖子,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喷水池边的台子上,嘴里还在低声吟唱,言灵·修普诺斯。
修普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睡神的名字,这个言灵能引导目标进入深睡的状态,借助道具的话效果会更好。富山雅史的那块怀表就是反着走的,对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认真观察,注意力一集中,修普诺斯的效果就被强化,连路明非这种S级也着了道儿。
“跟我聊聊楚子航好么?”富山雅史的声音轻柔,“你们认识多久了?”
“初二的时候吧,初二的时候我才听说他的。”睡梦中的路明非暂时远离了惊恐,声音轻快,“有一天午休,有人忽然跑进来说楚子航楚子航,楚子航在操场上练扣篮呢!话音还没落呢,女生们都跑出去了,男生也跑出去一大半。我羡慕妒忌恨啊,每次看他打球我都盼着他输,盼着他倒霉出丑,扣篮的时候撞到篮球架子上什么的??”
“再遇到他的时候就是来学院报到的那天,觉得这人太恐怖了,在学院这种神经病遍地走的地方都能当上社团老大,这不神经病中病么?他要是发起疯来该多可怕?当然我现在也是社团老大了。还有他永远都亮着黄金瞳,走夜路都不用打手电的,这什么怪物啊?恺撒都比他有人味儿!”
“我是大一暑假的时候才跟他变成朋友的,我那时候才发觉这家伙真挺帅的,单手开帕拉梅拉的独狼,你看这人设,搁动漫里肯定是紫龙流川枫,光芒压过二逼主角的那种人。可你真跟他处久了,就会发现他还挺八卦的,还爱絮叨……”
富山雅史越听越惊讶,心说这个幻想出来的人物竟然有那么多的细节,路明非必定是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在心里塑造这个人物。这不是一日之功,也许早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就开始幻想一个哥哥般的男孩,来排遣自己的孤独。
“其实师兄呢,跟我一样,也是个死小孩。他虽然牛逼,但在女孩子面前就跟木头似的,白瞎了那些惦记他的女孩。”路明非还在梦中大发感慨,“我觉得小龙女跟他还挺配的,可是造化弄人,两个人又都那么要强。‘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人家到死都不给他留念想。”
“师兄说人脑是一块靠不住的硬盘,总会慢慢地消磁。师兄还说容易忘记的人其实更幸福,忘记是人类的自保机制,可他偏偏是那种什么事都记在心里的人。可如今是他自己被大家忘记了,原来没有了楚子航,地球照转,大家照样过得很好。”路明非说到这里,短暂地沉默,“我讨厌这样的世界。”
富山雅史心说这病情真是很严重了,这个名叫楚子航的鬼魂在他的心里盘根错节,如果不彻底删除,就算眼下路明非分清了现实和虚幻,那个鬼魂迟早还会卷土重来。而删除鬼魂的最佳时机就是现在。至于不能轻易改动路明非脑子里的东西,这纯属富山雅史的善意谎言,他出现在喷水池边吹小号本来就是执行部的授意,执行部没那么婆婆妈妈,执行部在意的只是路明非的战斗力而不是他的青春期阴影。
“我们的心经常也会欺骗我们,令我们陷入彷徨和痛苦,让我们徘徊在阴影中的迷宫里。”富山雅史的声音轻柔得像风,“可是路明非,想想这个广大的世界,这个世界上你有很多的朋友,和无限的未来,只有当你走出心里的阴影去拥抱世界的时候,你才会被阳光照亮,才会觉得温暖。让你的朋友留在原地吧,跟我一起出发,好么?”
他这是在征询路明非的同意,如果路明非说好,富山雅史就立刻给他洗脑,把那个虚构的男孩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洗掉。
路明非久久地沉默,双眼紧闭,眼角微微抽搐,这说明他的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那个“好”字很容易说,但代价就像是从你心里血淋淋地剜走了一块,那个空洞需要很久才能长好。富山雅史觉得路明非随时都会流下泪来,他曾经强行删除过某个病人觉得仍然活在世间的母亲,那个病人在梦中嚎啕大哭,不断地喊着妈妈。然则痛苦的割舍才能换来真正的康复,有些事当断则断,富山雅史低声吟诵起来,言灵·修普诺斯,抹除楚子航的仪式即将开始??
路明非忽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富山雅史,瞳孔深处飘着金色的鬼火,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富山雅史惊恐地想要退后,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他不敢不接受那恐怖的凝视,即便自己被那双瞳孔里的鬼火烧死。
路明非缓缓地起身,低沉地说话。语言构成了巨大的威压,仿佛万钧之力从天而降。富山雅史不由得跪下,双手抱头,颤栗着泪流满面。
教堂上的巨钟轰鸣起来,英灵殿上洒满血红色的光,山顶校园瞬间苏醒,那是……龙族入侵的警报!
路明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看着很高科技的床上,各种仪器围绕着他,浑身插满细长的电极。
他被关进了禁闭室,学院中有好几间禁闭室,用来对付失控的混血种。禁闭室位于地下层,周围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层,除非是大地与山之王中的芬里厄,别的龙王只怕也很难破坏这种用石窟改造的禁闭室,进出通道的安全措施也很严密。
床边坐着一个人,路明非刚想动警报器就响了,那人一跃而起,紧绷得像是弹簧。
那是富山雅史,他额头和手臂上都捆着绷带,看着很疲惫,不知道熬了多久。
富山雅史立刻检查仪器上的各种数据,记录在平板电脑上,嘴里安慰说:“你醒了,醒了就好了。”
“我惹事了么富山老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
“事情还挺大的,催眠过程中你忽然暴走,触发了入侵警报。”富山雅史重新坐下。
“我暴走……我都干了些啥?”
“你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跟我说了两句话,然后就躺回去继续睡了,”富山雅史笑笑,“我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跟你没关系。”
“我变形了没有?”路明非赶紧纠正,“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别的变化?我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变化,你说,‘何人敢把妄言写入法典?何人敢将虚影欺骗君王?’
”富山雅史稍稍迟疑,“那不是你的语气,像是有人借你的嘴说的。”
“我这神经病……还挺严重的是不是?我都说胡话了。”
“你的记忆里混了很奇怪的东西进去,是我的能力不够,治疗的时候太草率。”富山雅史拍拍他,“别担心,精神方面我们还有更强的专家,我们会安排会诊的。”
路明非点了点头:“对不起富山老师。”
“那你先休息,我去跟执行部汇报一下说你醒了,有什么需要就跟EVA说,这间屋子里装了呼叫器。”
富山雅史离开了禁闭室,路明非望着屋顶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知道富山雅史已经竭尽所能地安慰他了,他其实出了大问题。
他身上的电极和周围的设备组成了一个叫作“普罗米修斯刑架”的系统,据说是副校长亲自设计的,这些电极能监测路明非的神经电流强度,一旦他的兴奋程度超过了上限,电极就会释放出2000伏的高脉冲,强制他冷静下来。
一般人可不够资格用这套设备,它的名字取自神话中的英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神王宙斯为了惩罚他,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把他捆在了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又在他的胸膛上钉进一颗金刚石的钉子。他不能入睡,疲惫的双膝也不能弯曲,直到奥林匹斯山崩塌,他的刑期才算结束。
富山雅史未必对他说了所有的事,他也没对富山雅史绝对坦白,他对自己的暴走其实是有记忆的。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正跟小魔鬼一起坐在通天彻地的巨大钟楼上,下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原,山原上生长着美丽的白花,茫茫的雾气在山谷之间流动,像是白色的江流,氤氲的阳光在江面上浮动,让人心生惬意。两个人晃悠着双腿,久久都不说一句话,直到天空忽然阴了下去,漆黑的云迅速地逼近,风中飘来一个声音说,“让你的朋友留在原地吧,跟我一起出发,好么?”
小魔鬼站起身来,指着乌云说:“哥哥,有人来进攻我们的世界了,他们还会杀了我们。”
路明非缓缓地起身,从风衣下方抽出了沙漠之鹰,神色桀骜狰狞:“犯我们者死!”。
富山雅史说那两句话不是他的语气,他自己却没把握,也许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推开禁闭室的门。这很不可思议,这间禁闭室看起来简单,但24小时处在EVA的监控中,富山雅史出门的时候也是刷了证件,再跟EVA联网确认,折腾了好一会儿,可这个人一路走来,门禁对他形如虚设,EVA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那是个漆黑修长的身影,手中拎着沉重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