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只是看着他,微微歪着脑袋,像是不明白盛舟在说什么。
在他苏醒后的生命里,只有盛舟。
他很少去想自己的来历——神大多都是一个样子的。
他们无心无情,不知喜乐,永远端庄严肃,永远悲悯众生。
等到他们拥有了人的情感,渴望去发展一段亲密的关系的时候,他们就会渴求成为与人一样的生物。
天主就会降下惩罚,用愤怒将他们打入地底。
然后,旧的神明就会陨落,而新的神明即将诞生。
薄雪就是这样的一个新神,他没有陨落,而是在那么多数不清楚的日子之后,又忽然苏醒过来。
至于为什么他变成了邪神……
薄雪也不知道。
盛舟站起身,握住他的手,海波般湛蓝的眼眸中流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走吧。薄雪,你还想去雾失岛吗?”
薄雪想了想,他感觉到盛舟其实很想去。他去哪里都是无所谓的,所以他点了点头:“嗯,挺想去的。我们去完雾失岛之后去哪里呢?”
他在想,盛舟的生命那么短暂,他应该多陪陪他。
毕竟他是人。薄雪也只能够在自己苏醒的时候跟着他。
他是薄雪第一个冠上“喜欢的人”的标签,往常,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以为喜欢是索取,但是薄雪好像知道自己错了。
盛舟喜欢他,所以一直在照顾他、保护他,奉献自己。
还有眼底流露出的淡淡喜欢。
爱是疏离、克制。
是拥抱时握在腰间不肯进一步的手,是接吻时轻轻颤着的睫毛。
是每一次的呼吸不匀,是每一次如鼓点鸣奏般的心跳。
爱如果能被一个词语代替,那只能是“盛舟”二字。
……
他们一直走,夜里的时候,启明星为他们指明方向。
盛舟好像在赶着,赴一场未能够回应的约。
薄雪看见了极光,看见了春秋风雨,看见了漫天飘雪,百花灿烂。
那枚草编的薰衣草戒指被小心晒干,定型加固。花瓣缓慢闭合,像是沉睡在了无边长夜之中,颜色从淡淡的薰衣草紫变成深紫色,光芒暗淡,缓缓消退。
盛舟曾经问他:“你不喜欢年轻的花朵吗?”
薄雪能用灵气赋予这朵对他来说意义不同寻常的花朵以生命,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垂着眼睫,风吹过路边的柔软草丛,泛出细细的涟漪。
薄雪伸出手,拨了拨那丛春色:“喜欢,但是它们不属于我。比起永恒,我更喜欢顷刻的纯挚。”
那些花太鲜亮,勾起了一些不开心的回忆,像是有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偷偷冒了头。
这道声音很庄严肃穆,又透露着奇异的空灵感:“……你这样做,是违背生长周率的,薄雪。”
祂的声音带着无可奈何的轻叹,像是长辈对不省心的晚辈一般,轻声劝告:“你放手吧,薄雪。你知道的,他是人,你是神明,就算你这回救了他,他也会不记得你。”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固执,让薄雪觉得很惊异——
薄雪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不会表露出太多情绪的普通神明,所有的词汇与情感都是盛舟教给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也可能曾经拥有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天主大人,如果他忘记了我,我会重新让他认识我的。”
天主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只当他是朋友吗?正如你说的一样,你和他是救赎与被救赎的关系?”
薄雪沉默着,足足过了十几分钟后,他才继续说话:“我……我不知道。他是我在孤寂长夜之中。就算灯火明亮得会让我虚弱不已,也要点上一盏等候他回来的灯的人。”
“你爱上了他,薄雪。”天主的声音忽然变得悲悯至极,像是薄雪犯下的是一件莫大的错误之事,“所多玛和蛾摩拉[注]的罪恶甚重,曾经声闻于我。男人与男人不能苟且之事,就像女人与男人那样,爱恋是不允许的。作为神明,我以为你已经洗脱了七情六欲,没想到,我纯净的儿子,你竟然染上了人类的罪过。”
“神任凭他们随着心里的□□行污秽的事,彼此玷辱自己的身体。他们以虚谎代替神的真实,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不敬拜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称颂的,直到永远。[注]”
……
再后面的话,薄雪就记不清楚了。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从太阳穴处传来的剧烈同感,仿佛心中有一只巨大的野兽。想要将他狠狠撕碎,直至灵魂湮灭。
他无意识的攥紧了身边盛舟的袖子,低声呢喃道:“盛舟,我痛……”
痛感来得太过突然,恍若天地变色。
他的灵气开始顺着指尖乱窜,方才被他拂动过的柔软草丛在短短时间里,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风一吹,属于冬日的肃杀气息便扑面而来。
薄雪垂着眼眸,眸光微动。他的目光落在了盛舟的袖子上。
那片雪白的袖子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冰,纹路攀附着袖子一路向上,已经冻结到脖颈处。
薄雪一顿,松开了盛舟的袖子。冻得紫白的手指触碰到了他同样冰冷的的脸颊:“你冷吗,盛舟?”
一股不可言说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比刚才从头部散发出的痛感更加温顺,却更加刻骨铭心。
盛舟捉住了他的手,声音轻轻的颤着:“我不冷。薄雪,你看前面,我们到了雾失岛。”
薄雪顺着盛舟的话,惶惶然地抬起头——
远处的巨大冰建筑伫立在天际,六边形的完美雪花形状镶嵌在塔顶。
那个地方极远又极近,仿佛美梦一般,触手可得,又远在天边。
“雾失岛……”
薄雪的目光穿透那些高大巍峨的建筑,落到了远处无边无际、翻涌着巨浪的海湾。
而更远的地方,薄雪却只能看得到雾蓝色的天,和海水粘连在一起。
“那里呢?”薄雪问,“岛的后面是什么?”
“是无尽。”盛舟回答,不自知地微微偏着头,让薄雪落在自己的余光之中,“雾失岛是世界的尽头,也是最靠近神的地方。”
薄雪垂下眼睫,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揪着自己的上衣衣摆:“你要去见神吗?可是……我就是神,你已经见到我了。盛舟。你想去见你的朋友,对吗?”
盛舟艰涩的回答:“……是的。我……真的很想他。”
薄雪没再说话了。
眼泪滴落在手背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忽然哭了。
心痛难以抑制,那颗不会为人类跳动的心脏正在微微地抽搐着,昭示着主人的悲伤。
盛舟想去牵他的手,又被薄雪拍开——
他红着眼尾,唇很白,语气带上了一点从未有过的激动:“你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来牵我、抱我,吻我?”
“为什么要来到我的身边,说喜欢我?”
“盛舟,你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但是你的心最狠,我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我讨厌你用那种目光,透过我的脸去看别人。”
他眼泪流得很凶,一滴滴积攒在眼眶中,又倏然落下,让人心疼得很。
薄雪眨着眼睛,让泪水顺从地顺着脸颊滑下。
“盛舟,你告诉我。我和他,长得很像吗?你把我当作是我,还是他了?”
下一秒,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进了身体。
属于盛舟的温润嗓音响在耳畔:“不是,你是你,他是他。”
说罢,他像是在安抚一个不听话还生闷气的小孩一样,低低笑着:“薄雪,你就没有想过,那个人就是你吗?我喜欢的,珍视的,愿意为其付出生命的那个人,都是你啊。”
他握住了薄雪的手。
灵气流窜,就算换了个主人在支配着它们,也妥帖异常。
“要来看看吗?”灵气在空中凭空画了个与人同比的大洞,撕裂开来,里面是混沌一片的景象。盛舟伸出手,笑得温和无害,“要来我的回忆里,看一看吗?”
鬼使神差地,薄雪搭上了那只手。
……
……
雾失岛,马耳他神殿,新来的几个神侍正在窃窃私语。
宫殿内陈设很少,只有一个冰雪铸成的高台,上面摆放着霜雪之神的神座。
马耳他神殿里的活不多,神侍本来就是神的造物,他们虽然感觉不到累,但是进化出神智之后,他们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懒。
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哪怕是看看宫殿外面那些肆意翻腾着的海浪,也是好的。
——被叫做“人”的生物,天生就带着对于自由的渴望。
不过近来,马耳他神殿里的活更加少了。
听说前几日,神主在宫殿外面捡了个快冻死的人。
幸亏神主不爱待在神殿里,而是喜欢到处走走逛逛,夜里就宿在外面那个高高的灯塔之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过这些都是他们闲来无事,胡乱猜测得来的结果。
说不定神主住在那里,就是喜欢住在那里而已,没有别的原因,也不是在等人。
毕竟神嘛,都有一些小怪癖,不过祂们常年不和人接触,多一点别的爱好,也无伤大雅。
直到那天,神主在漫天风雪里,拖回了一个男人。
神主穿着一身白袍,看起来比地上冻得快死的那个人穿得还少,可是他却不感觉很冷。
神明和凡人的躯体,到底是不一样的。
“神主……这是?”他们手忙脚乱的把人抬了进去,却感觉到更加糟糕。
神殿里更加冰冷,这座神殿都是由一堆堆的冰雪铸造而成的,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一丝热源可供依靠。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薄雪居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看见我的时候,叫了一个名字。”
“薄雪。这是我的名字吗?你们知道吗?”薄雪环顾了一下几个挤在一起的神侍,不抱希望地问,“我的名字是什么呢?”
神侍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才老老实实回答:“我们都不知道。没听说过哪位神明有名字的。您的神号是霜雪之神,凡人称呼您,也只是用先主或者神明代称……”而且……没有人会去纠结这个问题。
后面这句话他们没敢说,虽然薄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奴婢也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的。
薄雪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那就把他救醒,然后问问他好了。你们觉得怎么样呢?”
神侍哪敢说不,点头称赞道:“好主意!”
他们简单商量了一下,薄雪用灵气凝了一件厚厚的被子,盖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他搓了搓指尖,弄出一点热度,覆盖在被子上。
“就这样会好一点吗?”薄雪问。
几个神侍疯狂翻书,弄得哗哗响。过了好一会,才有人率先抬起头,像发现了一个国家宝藏一样,欣喜道:“书上说,他还需要一点热水!”
几人又在原地搅弄起一些热水,整个神殿都变得暖融融的,冰开始融化,又被充裕的灵气支撑着,冻了回去。
过了一天半的功夫,那个人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正在扇着热风的人。那个人不像是他曾经经过时看见的小镇居民,都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长袍,赤着足,更像是异邦人。
醒来的动静太大,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用奇异的语调欢呼道:“他醒了!”
盛舟微微闭着眼睛,心里想的,都是那个叫做薄雪的人。
抛弃他、还他等了那么久的……神。
那道熟悉的嗓音穿透了重重黑夜之中的迷雾,悄悄地降临在他身旁。
他像是被吵醒,一只手还撑着脑袋,望向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亮着微微的光——
那是欣喜的情绪。
薄雪走过来,蹲在了他身边,轻轻道:“你好,这里是马耳他神殿。我是你的神,你来这里,是找谁的?”
“薄雪……这是我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