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年前,天使城。
这是一座漂亮的小镇,雪白的圆顶建筑象征着无可玷污的圣洁光辉,中心广场上停驻着许多雪白的鸽子,它们很通人性,只要有人拿着五叶草,那些腿上镶嵌着银环的鸽子们就会不远而来,轻轻的在你手掌心落下一个吻。
韦斯特教堂中,周一的讲学正在进行着。
每年的弥撒月,位于世界中心的这座小镇就会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但并不吵闹。
他们怀着最纯洁无垢的信仰,参加最终的受洗仪式。
而在此之前,他们要经历长达三个月的礼拜。在韦斯特教堂里,将会有一位格外受人们尊敬的神父为将要成年的孩子们传授教义——
此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观看神之子的受洗仪式。
“盛舟,盛舟。”前排的一个栗色卷发小男孩悄悄回过头,拽了拽盛舟的袖子,“等会儿一起去中心广场喂鸽子吗?我最喜欢那只腿上镶金环的,扑棱棱飞起来的时候,那个光真是漂亮。”
盛舟趴在桌上,教书就立在面前,遮挡住因为疲倦而显得异常没精打采的脸。他垂着眼睫,蓝色的眼眸碧波荡漾:“不去,莫里,你忘记上次我们跑出去的时候,神父让我们下次再这样就再也别来了吗?院长不会允许我们被批评的,你知道的,她会很伤心。”
莫里想到了那个胖胖的、面容苍老的、总是透露着悲哀神色的好院长妈妈,兴高采烈的头颅低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妥协了:“你说得对,盛舟。我们……”
他还没畅想完自己好不容易制定出来的得意计划,就被一道含着威严的声音打断——
“莫里,你又在干什么?每一次礼拜都是你!”神父正握着一卷圣经,青筋暴起,像是忍耐已久,“你们要是这样的话,我决定今天和维尔福夫人好好谈谈!你知道的,我们神圣的主并不喜欢吵闹讨人厌的孩子!”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了一直趴在桌上、神色恹恹的盛舟:“盛舟,你也应该受到神的惩罚。”
……
他们被关进了一间废弃的教厅。
尘埃飞舞,四处都充斥着陈旧的气息。
神父说,为了两人清醒地反应到自己的错误,两个人应该隔开一段冷漠的距离。
于是,莫里又被带进了最旁边的一间屋子。
空旷的教厅里,只剩下盛舟一个人。
他是一个月前,刚刚来到福利院的。父母意外遇难,那个叫做维尔福的好心夫人接纳了他,从而把他带进了一个更大的、更加包容的家庭之中。
大多数人都对他友好,或者持一个观望的态度,也有少数人讨厌他,憎恶他。
——他是亚欧混血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却湛蓝如同海波,在一众金发的孩子之中,显得更像是一个异类。
排外与抱团是孩子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盛舟无可避免地感觉到很孤独,即使这样的孤独隐秘淡漠,在白天孩子们簇拥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极淡。然而在深夜的情绪发酵之下,那一点点的委屈就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枝桠疯长,最终触碰到一个薄如纸的临界点。
盛舟蜷着身体,用手臂挡住窗外射过来的刺眼的阳光。
他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嘴唇因为缺血而显露着浅淡的唇纹。
太阳很快落山,余晖洒落在五彩斑斓的格窗之前的时候,盛舟看见了一个影子落在了自己身边。
他没有温度,但是却有着淡淡的影子,呼吸声与心跳声。
盛舟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那个影子就坐在高高的窗棂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只能隐约看得清楚,那个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少年——
或许还比他矮一点点。
盛舟要在这里待到过夜,无聊让他一直看着那个影子,光线变暗,那个浅灰色的影子颜色转深,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那个影子忽然动了一下,应该是一个从上往下的跳跃动作。
他停在了地面上。一道淡淡的、空灵得几乎不像是能够存在于这世间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能看见我吗?”影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奇,他靠近两步,走到了一盏小灯旁边,影子又被光源冲淡了些,“你是谁?”
盛舟微微睁着眼睛,发出声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因为缺水而显得格外沙哑:“我只能看见……你的影子。”
影子低着头,仿佛在跟着盛舟的话,去看自己的模样。然而,过了一两秒的时间,他又蔫蔫道:“真可惜,我也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我听神父说,外面有很多漂亮的人,有些人是藏在美丽外表下的蛇蝎鬼怪,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能有一颗清澈透亮的、如同外表一般美丽的心灵。”
盛舟眸光微闪:“……那你,能看见我的吗?”
影子点点头:“你的心不是清澈透亮的,它现在……沾染着很多浓稠的黑色雾气,掩盖了本来如同玻璃一样明亮的心。”
“你……看不见自己的外表,也看不清自己的心,却能看到别人的。”盛舟站起身,把那盏灯按灭,光源退散,影子的边缘轮廓忽而又清晰起来,“……真的很奇怪。不过,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身体,为什么……”
影子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些问题,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没有开口说话。而后,他才很苦恼地回应:“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他们称呼我为……神之子?”
说完,他又很雀跃地道:“神父说,等再过两个月,大家就可以来参加我的受洗仪式了,通过了神的赐福,我就能变成真正的神明……到时候,你就能看见我了,对吗?”
盛舟握住了影子递过来的手,没有实物,只有虚虚一层淡光,恍如他今夜所见,都是痛苦冲破理智之前的最后一丝幻想。
……
天刚破晓,教厅的门打开了。
莫里站在门外等着他,不住催促道:“院长妈妈在等我们了!盛舟,快点啊!”
影子握紧了他的手。即使看不见那张脸上的神情,却还能感知到影子的热切期待:“盛舟……你明天还回来吗?我喜欢你陪我,盛舟。”
盛舟握紧了他的手。
明明知道影子可能是一个虚假的幻象,他仍然不愿意放弃自己在这里的、新认识的一个……朋友。
所以,他点了点头,低声承诺道:“我会尽我所能,再次见到你。”
……
……
盛舟回去挨了一顿轻风细雨的责骂。
维尔福夫人是个心软的女人,她从来不打骂孩子,最痛苦的时候,也只是用那双浅棕色的忧郁眼睛,淡淡地注视着你。
盛舟很自觉地承认了错误。
自此,他每一天都在教堂好好做礼拜,再也没有被神父责骂过。
莫里注意到,他总是往彩窗的某一格出神的望去,那个地点很固定,一到教堂,盛舟就把书立了起来,神父不管开小差的教徒,他只是不喜欢有人在神的威严之下嬉笑打闹,扰乱清净。
好几次,莫里都偷偷的问盛舟:“你在看什么啊?那些彩窗很好看吗?可是上面画着的都是那些受刑和受难的神与圣徒,你不会觉得可怕吗?”
盛舟的回答,永远是“不”。
在他的视线里,一个被光照得轮廓模糊的影子就坐在窗棂上,两条修长细瘦的小腿垂在半空,轻轻晃荡着。
他是专门来等盛舟的。
——就像他们俩约定好的那样。
……
晚上的时候,盛舟从福利院的高高围墙上翻了出来,往那些在夜晚中都泛着光芒的圆顶建筑走去。
他已经很轻车熟路,推开第三扇门,走进左边的隔间,就能到达约定好的地点。
影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他。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盛舟过生日了。
维尔福夫人为了庆祝盛舟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生日,刻意自己制作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蛋糕。
——虽然没有奶油这种稀缺昂贵的东西,但是有一些福利院其他小朋友在野外采摘来的蓝莓和浆果,就算是个裸胚。也很诱人垂涎。
作为目光中心的盛舟得到了一块两人份的蛋糕。
院长妈妈坚持把一整套生日宴会的流程都给走完了。他们唱了生日歌,吹了生日蜡烛——还许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所以盛舟今天来的时间,比之前几天都要晚。
等他推开门的时候,影子正蜷缩在一盏灯旁边,身形模糊。
盛舟顿下了脚步。他记得,影子不喜欢灯光之类的事物。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还很虚弱的影子,被强烈的光芒一照,就会变得更加孱弱,仿佛在下一秒就要消亡。
“你来了,盛舟?”影子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还微微踉跄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才从光芒对他造成的伤害之中缓过来,“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盛舟。”
盛舟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低,很哑。一股莫名奇妙的情绪卷上心头,轻轻拉扯着心脏。他垂下眼睫,轻轻问:“为什么?”
“我听别人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盛舟,祝你生日快乐。”影子想握着他的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退后了一小步,“我也想参加你的生日宴,但是……对不起,盛舟。”
盛舟捉住了他的指尖,碧色的眼睛荡漾着清波:“没关系,我带了生日蛋糕,你可以再一次,陪我过这个生日。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把没有吃掉的两块蛋糕递给影子,细声安抚道:“你看,我想着你。我没有忘记你。”
影子好像在哭,他摸了摸眼睛,却没碰触到眼泪。
他破涕为笑道:“我没有名字,你要帮我取一个名字吗?”
窗外飘起了淡淡的雪。
一片一片地,堆积在窗前。
盛舟看着他,握紧他没有实质的手,轻轻说:“你叫薄雪,你很漂亮,和你的灵魂一样,如雪花一般晶莹圣洁。”
“好啊。”薄雪在笑,他蹲下去,看着地上的盘子装好的两块蛋糕,轻轻挪动,忽然抬起头,“我听说过生日的人,要许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日愿望,盛舟,你许了愿望吗?”
盛舟笑:“我没有。”
薄雪催促他:“那你快许一个吧。我听说过了十二点,这个愿望就不再属于你了。”
盛舟闭上眼睛,双掌合十。
他在心里默念着。
“希望维尔福福利院平平安安。”
“希望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永远善良。”
“希望薄雪和盛舟,是永远永远的好朋友。”
“希望薄雪也能够,拥有一颗与外表一样美丽剔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