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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老菲利普先生随他走进小院,路过门口时停住脚步。
“我还不知道你喜欢雕木头。”他指着摆在门口的狗型木雕揶揄道,“这是什么?狼还是狗?”
费提纳克斯没有理会老友的调侃,径直走进屋。
菲利普耸耸肩跟进去,顺便带上外门。
他已经习惯对方一贯的风格,并没有太在意。
费提纳克斯的画室还是一如既往的乱。地上散布着废弃的素描草稿,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间。
墙角放着一堆莫名其妙的杂物。菲利普似乎还看到一只摇摆木马,不禁在心里感慨起老友的童趣。
‘“就算不娶老婆,你是不是也该雇个佣人?”菲利普踮着脚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前走,“我真怕哪天我一进屋就发现你的尸体躺在这堆废纸里……那就太惊悚了。”
费提纳克斯端着两杯热茶,毫不在意地踩上废弃的草稿。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好友,一齐看向挂在墙上的画。
壁炉旁的女人背对着画框外的人,正在借着火光织毛衣,身边还放着一个竹编摇篮。
菲利普看不到女人的脸,却直觉这是位美人。
他正想嘴贱地再调侃老友两句,眼角却看到身边的人盯着画发愣。
“如果能死在重要之人的前面,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费提纳克斯的视线有些涣散,轻声喃喃道。
“嚯!你吓到我了,老伙计。”菲利普故作害怕地向旁边躲了一下,“我还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已经这么高了?”
直到对方无语地看向他,菲利普这才哈哈大笑着站回来,也收起玩笑的心情:“这就是你重要的人。”
“是我的妻子……我前一阵梦到她了。这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没为她画一幅画了。”费提纳克斯苦笑一声,“很可笑吧……直到调好色盘拿起笔时才发现,我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想不起来了。”
菲利普很惊讶,再次看向这幅画的时候心情也沉重了不少。
他看向贴在画框右下角的标签——《壁炉边的玛丽安》。
“她……是莫丹人?”菲利普看看画中女人,又看看费提纳克斯,“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你究竟是精灵族还是……”
“我来自西大陆的丹萨森林。”费提纳克斯轻抿一口茶,语气平淡无波,“我刚出生的时候,‘大崩坏’给西大陆带来的创伤还未全部治愈。那时候与现在不同,丹萨森林没有被完全封禁,我经常跑到森林外探险。”
菲利普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赶紧灌一口茶压压惊。
他原本以为费提纳克斯只是个点有精灵血统,样貌比较返祖的莫丹人……万万没想到他是个纯种的精灵族。
“那、那你,哎……”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比划一阵,最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
费提纳克斯用眼角瞥他一眼:“你说不说都无所谓。”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菲利普依然能听出他的潜台词:反正没人打得过我,愚蠢的莫丹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菲利普试图缓解气氛。
“哈哈……那你是为什么要离开西大陆?那里比弗朗斯大陆更适合你们生活吧?”他看向画中的女人,“因为你的妻子?她叫玛丽安?”
听到自己妻子的名字,费提纳克斯的眼神变得很温柔。
“她是个莫丹人,但我的村落不可能接受一名纯种的莫丹人……所以我带她离开了西大陆。”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费提纳克斯伸手抚上画中的摇篮,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时光,“我们在这里定居……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维芙达……是她留给我的天使。”
“她的眼睛和鼻子像我,头发和脸型像她。”费提纳克斯陷入追忆,嘴角慢慢勾起,“可她是个小混蛋。刚会走路就喜欢在外面滚一身泥回来,玛丽安总那她没办法……”
盛放记忆的匣子一旦被开启就无法合拢。菲利普静静注视着老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费提纳克斯。
常年不笑的人突然舒展开五官,杀伤力几乎是成倍增长。
再加上精灵的五官原本就比莫丹人深邃。现在笑起来,浅蓝的眼瞳像是扫去乌云的晴空。
菲利普看着看着,不由抱怨起神明的不公。
怎么会有人连眼角的皱纹都不影响他的美……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把这幅画与我一起烧了吧。”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菲利普猛地打了个寒颤,惊诧地看向老友:“你说什么?”
“其他的画你都可以拿走。只有这幅,我想带走它。”
费提纳克斯伸手拿过对方手里的空杯子,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走出画室。
菲利普的右手还保持着拿杯子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放下手。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捂着额头向外走。
费提纳克斯不知在厨房里忙活什么,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
如果是平常,菲利普一定会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顺便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刚刚的一番对话让他失去了往日逗趣的心情。
菲利普觉得好友的状态很不对,好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
他烦躁地掏出烟斗点上,开门到屋外透气。
走到院子里吐出两口烟,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头一偏,他又看到那只泥塑的猴子。
菲利普对猴子摆件笑了笑,还用手指点了点它的头顶,觉得这玩意有点意思。
烟斗里没放多少烟丝,很快就抽完了。
男人就着栏杆磕了磕烟斗,将里面的残渣磕出来就打算回去了。
一转身,发现不远处居然立着个画架。
看来好友还喜欢在外面写生呢。
菲利普背着手走到画架前,看清后挑了挑眉。
这画框他记得,是他那个酷爱探险的父亲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古董。
原本只是个放在家里落灰的物件,不知道费提纳克斯是怎么知道的,特地跑到他家厚着脸皮讨要,给他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
说起来,他们也是因此成为了朋友……
银白的画框里装裱着一幅油画,右下角贴着手写的标签。
《窗前的维芙达》
……维芙达?
这不是他女儿的名字?
说起来,费提纳克斯还没说过自己的女儿去哪儿了。
菲利普摸摸下巴,确定自己不是瞎了,而是这幅画真的只画了作为背景的窗帘。
没有人物,没有主题,甚至都算不上有构图。很难想象是出自费提纳克斯之手。
费提纳克斯的画他都见过。虽然比较写实,可如果窗帘仅仅是作为背景,根本不会像这幅画得这么细。
而且它还已经被装裱起来了。按照好友的习惯,说明这幅画已经完成。
百思不得其解地菲利普将脸靠近画布,几乎是一寸寸地观摩它……
“亚瑟·菲利普!”
一声怒吼把菲利普吓了一跳,后退时不小心带翻了画架,沉重的画框砸到了地上。
碰————
沉闷的声音把在场的两人都弄懵了。
还是离得最近的菲利普先反应过来,一边道歉一边把画架扶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赶忙双手拾起画框,欲将它重新放到画架上,“你别担心,要是弄脏了我……”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双眼骤然瞪大。
画框中,刚刚还被他在心底嫌弃的窗帘被一只手掀开,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
在对上那双与挚友如出一辙的浅蓝眼眸时,菲利普的脑中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你是……”
“把她还给我!!”
画框被人一把夺走。
费提纳克斯的右手贴上画框的背面。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闪过,画中被拉开的窗帘瞬间闭合。
“那是……什么,费提纳克斯?”菲利普艰难地指向画框,脸色极为难看,“那是你的女儿?”
费提纳克斯双唇翕动两下,最后紧紧抿起:“是你看错了。”
“哈!我真是没想到……这居然是个魔法道具……”
菲利普捂住额角,摇头笑起来:“我就说你为什么只与我来往……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画框吗……”
对面的精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抱着画框站在那里。
他无动于衷的反应更是激怒了菲利普。
男人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的领子。
“我不在乎别的……现在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男人死死盯着那双浑浊的蓝眼睛,一字一顿道:“告诉我,费提纳克斯。画中的人究竟是谁?”
费提纳克斯见隐瞒不过去,低垂下眼帘看向激动的男人。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菲利普的瞳仁骤然紧缩,一拳挥向他的鼻子。
“你个畜生!”
高大的精灵没有反抗,可也只是后退了几步就稳住了。
“你不明白,我不能再失去她了……”他摸了一把鼻血,将画框抱得更紧,披散的碎发下传出颤抖的声音,“玛丽安走了,我只剩下维芙达……我不能失去她……”
“所以你就囚禁了她的灵魂,自私地将她留在你身边?!”
菲利普不可置信地指向他怀中的画框,高喊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害她!”
画中的少女勉强将窗帘拉开一个角,试图向外窥探。
但她却还是敌不过某种力量,拉开的一条缝很快合拢。
费提纳克斯紧紧捂住画框,有些疯癫地低笑起来。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他抬起头,虽然是在笑,却满脸都是泪水,“你不知道她发病的时候有多难受……我是在帮她治病…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治病?
菲利普攥着拳头看向对面,等待他继续解释。
“你知道吗?不但是与精灵族……一旦莫丹人的血脉与其他三个种族的血脉融合,生出的孩子大多会有缺陷……”
费提纳克斯抱着画框,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似乎是在讲睡前故事,一只手还不停轻拍着画框的背面。
“通常他们的外表和年龄并不相符,还会患上无法治愈的怪病……”
“有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停止发育,一辈子都是孩童的模样。有人会衰老地极快,二十岁便像个垂暮的老人,早早回归世界……”
“虽然有极个别的混血会继承到长寿种的天赋。可他们的寿命始终是个随机数,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抵达生死的边界……”费提纳克斯苦笑地摇头,“这是诅咒,是创世四神对莫丹人的诅咒……”
菲利普松开手,呆立在当场。
“我们是如此爱着彼此……可我们的血脉却在互相排斥……”费提纳克斯将脸贴到冰凉的画框上,“我可怜的维芙达……她是从出生就不被神明祝福的孩子。”
“明明拥有莫丹和精灵两族的血统,可地之女神和水之女神都拒绝庇佑她……”
他微微抬眼,看向自己唯一的好友,惨淡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放她回归女神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