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伊里欧斯·雅格诺——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几乎镌刻在每一个莫丹人的心上。
每每谈到莫丹人之间的共识,伊里欧斯绝对排在第一位。
在大崩坏后,他一度成为所有莫丹人的信仰,一个活着的奇迹。
即使过了两百年,那些自称是“勇者故乡”的地方依旧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光顾。
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食物会畅销,与他有关的书数不胜数。
坎蒂丝曾经还听过一个笑话:
两国交战中,A国听说B国要炸毁一座桥,断了他们的补给线。A国的将军想出一个主意,让士兵连夜在桥上刻下“伊里欧斯”的名字。
果不其然,B国的士兵以为这座桥是为了纪念勇者而建造的,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愿意炸毁它。
这样荒唐的故事放在别人身上,百分百是个笑话。
但放在伊里欧斯身上,大家就有些犹豫了。
“伊里欧斯”像个财富密码,只要用上就有人蜂拥而至。
连一贯高傲的胡慕斯学院也会蹭他的名声。
至于伊里欧斯一个剑士为什么会去魔法学院上学?
这不重要,蹭就完事了。
即使是在南大陆,连最严厉的孤儿院院长都会传颂他的事迹。
这些,作为一个莫丹人,坎蒂丝非常清楚。
可连她都没想到,勇者的魅力居然那么大,连魔人族里都有他的粉丝……
虽然伊里欧斯的小队里确实有个魔人族的法师来着……
阿布希丹的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眼中的憧憬几乎要溢出来:“伊里欧斯让我明白,一个人是否优秀并不取决于他的种族。那是一种偏见。”
“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都说莫丹人就是天生的恶人,是携带原罪降生的劣等种,生来就不被神明祝福……”他的眼神逐渐晦暗,“莫丹人就应该削减自己的人口,活该自相残杀……这样的言论,在大崩坏后的几十年里一直都有。”
小孩板着脸,严肃的表情影响了坎蒂丝,让她也不由直起身子。
如果真如他所说,他亲眼见过伊里欧斯本人的话……那眼前这个软乎乎的正太,实际年龄也该有二百多岁了。
魔人、精灵和矮人这些长寿种的记忆力都很好。
莫丹人编撰的书有可能骗人,可这些长寿种几乎不会。
莫丹人眼中的历史,只是他们漫长人生的一部分。说谎是会被同族轻易拆穿的。
阿布希丹苦笑了一声:“我不相信这些话,所以我做了伪装,跑到了弗朗斯大陆。”
坎蒂丝回想了一下她至今为止的旅程:“我猜,你肯定被抢劫过。”
阿布希丹笑眯了眼:“没错。看来我们都有过相同的经历。”
精通法术的魔人自然不怕劫匪。
更何况,那些劫匪一个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看着都活不过明天的样子。
阿布希丹很生气,也很失望。
这次经历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似乎在说:看吧,你不相信有什么用,这就是现实!
坎蒂丝垂下头,指腹摩挲着指甲。
她可以想象的。就算是如今的弗朗斯大陆,在没有战争相对和平的环境下,拦路抢劫的匪徒依然存在。
“我很生气,可我还是询问他们抢劫的理由。发现他们只是些活不下去的可怜人。”男孩望着天空长叹口气,“他们说,他们想用劳动换取粮食。一点点就好,能让他们的妻儿活下去就行……可惜,并没有那样的工作。”
阿布希丹问他们为什么不去种地。
人口减少了那么多,到处都是无主土地,耕种就会有收获。
那些所谓的劫匪有的愤怒,有的哀叹,搞得他不明所以。
最后还是一位年长的男人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想,您应该是好出身的少爷。”瘦骨嶙峋的男人满目哀戚,“种地当然能收获粮食。就算我们能弄到种子和农具,我和我的家人也等不到收获的那天了……”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妻子……他们已经三天没进食了,随时都会死去……”
“你让我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啊!”
阿布希丹至今也忘不掉男人匍匐在地,痛苦嘶吼的样子。
他们像一群真正的野兽,在生命的尽头发出最后的哀鸣。
这些人舍弃一切尊严,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如果求生也算是一种罪,那他又要以什么身份敲定他们的罪行……
于是,阿布希丹跟他们说道。
“我来做你们的雇主。”
“你们帮我做事,我付给你们钱和粮食。”
坎蒂丝听得入迷:“这就是,冒险者协会的雏形?”
男孩点点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我用我的积蓄,雇佣他们在村里维持秩序。村里的人发现后,也自动找上门寻求帮助。”
不一定是找工作,也有借钱借粮,想要自己耕种土地的。
阿布希丹都一一答应。
不到一年,他几乎花光所有的积蓄,却救了附近五个村落的人。
坎蒂丝很惊讶:“没有人赖账吗?”
按当时的环境来说,出现阿布希丹这样的冤大头,拿钱就跑的人应该很多才对。
阿布希丹微笑:“你觉得,我会让他们赖账吗?”
坎蒂丝沉默。
是了,健康的魔人对上常年吃不饱的村民……十个村子也挡不住一个他。
“一开始确实有那种情况,可事情并没那么糟。”他随手拔下几根野草野花,握在手里编起来,“有时候我也很佩服莫丹人的韧性。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后,大部分人都很乐意听从安排。”
第三年,当他们能够自给自足后,阿布希丹也离开了那个村子,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
令他没想到的是,村中的几个青年决定跟他一起走。
他们认为阿布希丹是他们的救世主,愿意追随他的脚步,去拯救更多莫丹人。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恶人虽然多,可心怀大义的人也不算少。聚集在阿布希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连各地的领主也不得不正视他们,并在一番交涉后正式为他们的组织命名——这便是“冒险者协会”的由来。
坎蒂丝开始继续挖坑。
她挖得很累,却没有放弃。
“可是你为什么要建立的冒险者协会?”坎蒂丝抹了把汗,拄着铁锹喘口气,“如果是为了拯救莫丹人,你已经做到了。”
阿布希丹是魔人族,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就算坎蒂丝十分钦佩他的所作所为,也赞同他的平等论。但他的身份终究太敏感了,很容易被他人利用或攻击。
就像这次,如果发现他的不是坎蒂丝,让那人知道协会跟魔人族有牵扯……对冒险者协会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
阿布希丹的手指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编出一个小花环。
“经过那次的切身体会,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没有停手也没有抬头,继续将身边的野花编到花环上,“这个世界,需要规则。”
“规则就像锁链,一层层锁住人类心中的野兽。”
“莫丹人之所以陷入混乱,就是因为原有的秩序崩塌,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束缚。”
“没有规则做约束,他们先是失去了道德,然后是尊严……一步一步,最后失去人性,变得与野兽无异。”
他站起身,走到坎蒂丝身边。
坎蒂丝的坑终于挖好了,正小心翼翼地把埃克西的尸骨放进坑底。
“如果没有规则,就由我来创造规则。”
阿布希丹将花环扔到小小的头骨上:“我希望冒险者协会能融入世界,成为规则的一部分,成为约束人类的一道锁链。”
坎蒂丝站在坑底,仰望着男孩逆光的影子。
凝视数秒,她忽然笑了,对那个小小的身影郑重一礼。
“您是个伟大的人,不仅仅是因为您曾经拯救过无数生命。”坎蒂丝由衷敬佩道,“在我看来,您的所作所为并不比勇者差。您也是这个时代的英雄。”
阿布希丹还没被这么直白地夸赞过,哈哈笑着蹲下,把下巴搁到自己的臂弯里掩饰情绪:“‘需要规则’这些话,其实是伊里欧斯说过的。而我却是在他去世的几十年后才真正理解……我跟他差得太远了……”
坎蒂丝从坑里爬出来,没忍住,揉了下他的卷毛:“真的很厉害。”
说出这些话并不难,难的是真正去实践。
就这点来说,坎蒂丝认为阿布希丹更令人钦佩。
她弯腰捡起铁铲,准备将埃克西的尸骨埋好,眼角却扫见几名村民匆匆赶来,大概不到十人的样子。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冒险者。
其中坎蒂丝眼熟的,是爱丽丝和亨利一家四口。一个个手里都抱着包裹。
他们是来找坎蒂丝“治病”的。
爱丽丝的母亲,那位身材健壮的村妇显然在家里比较强势。
因为坎蒂丝看到她身边瘦弱的丈夫脸色非常不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坎蒂丝没有多说,自行召唤出封印之书,从里面掏出天平。
自然地做完一系列动作后,坎蒂丝才发觉,她已经不需要路西恩输送魔力粒子,自己就能召唤出书册了。
村民们看不见书册,却看得见那座天平,一个个倒吸一口凉气。
可身后还站着好几名人高马大的冒险者,他们只能低下头,乖乖将手里的黄金送到坎蒂丝身前。
随着天平左边的金盘下沉又升起,人们感到一股暖流从头顶钻入身体,全身都暖烘烘的。
“你们身上的黑斑不会再蔓延了。”坎蒂丝收回天平,“溃烂的地方注意卫生,找药剂师开点药就能治好。”
这些村民虽然有所怀疑,却不敢贸然顶撞,只得夹着尾巴离开。
爱丽丝和亨利的母亲也想带孩子离开,不妨两个小家伙挣脱了母亲的手,颠颠跑到坎蒂丝面前,怒气冲冲道:“你为什么要在村长爷爷的墓旁挖坑?!”
坎蒂丝侧开身:“你们的朋友埃克西拜托我,把他的尸骨埋在他爷爷的旁边。”
爱丽丝年纪还小,看到坑里的白骨,“哇——”的一声吓哭了。
亨利的眼神都直了,死死盯着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和鞋。
村妇很想埋怨两句,碍于旁边有人盯着,硬生生咽下。拉住两个孩子的手,准备离开。
爱丽丝吓坏了,窝在母亲怀里哭,亨利却是怎么拉都不走。
他拽着坎蒂丝的衣角,执拗地盯着她:“真的是埃克西吗?真的是他吗?”
坎蒂丝抿抿嘴,不顾村妇那快要喷火的眼神,点点头:“他让我转告你,他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亨利呆愣了两秒,然后跟他妹妹一样,咧开嘴嚎啕大哭。
坎蒂丝沉默地拉开他的小手,拎着铲子走到坑边,开始填土。
转头一看,小朋友居然还没有走,一边抽泣一边用手往坑里扒拉土块。
他的母亲看到,也不能放着儿子在这儿不管。
只能让丈夫先带女儿回去,自己也过来帮忙埋土。
有他们的帮忙,土坑很快就填平了。
可亨利依旧蹲在小土包前掉眼泪,迟迟不愿离开。
看得村妇十分着急,又打又骂也不管用。
坎蒂丝叹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脑袋:“回去吧。”
亨利抽抽鼻子,两只眼睛红得像被人刚刚打过:“埃克西……埃克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坎蒂丝沉默数息,最后指向天空:“他的灵魂变成星星,身体回归了大地。”
“你如果想念他,可以在下一个繁星夜里为他点一根蜡烛。他会顺着烛光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