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内的喧闹声、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门口。
小宦官在前引路,陆止与其他人谦让一番后,当先迈入了院中。
方才高声议论的年轻翰林张让热血上涌,几步抢到了陆止的面前,大声喝道:“天听受蒙,公公不去直言进谏,清朗圣听,却来此地调查些无谓的小事,简直是荒谬至极!”
张让身材虽然瘦削,可年轻气盛,此刻面色通红,气势汹汹,一脸义正辞严地喊出来,当真是一副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的架势。
跟在陆止身后的大理寺少卿方有固和左佥都御史王一辑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都颇耐人寻味。
眼下这种局面十分棘手。陆止若是因此发怒,必然加剧与翰林院众人的矛盾。若是对此隐忍不发,便会让人认为他是个好欺负的。不管陆止是哪一种反应,都会让接下来的局面更加困难,更加的举步维艰。
张锦礼倒了,陆止主动请缨调查,要是刚查起头一件事,就处处受阻,办事不利,那他在女帝心里的分量、位置,都会大打折扣。
看这位陆公公平日里闷声不响,一出声就弄倒了一个平日里横行霸道的秉笔太监,想来也不是个吃素的角儿,怎么偏就把开堂问话的地方定在了翰林院呢?是糊涂了,还是太冒撞了?
别忘了一同协查的可还有旁征博引、雄辩滔滔的翰林院自己人,和一位炮仗脾气的御史。这两位,可都不是能向着内官说话的人呐!
两人将目光向后瞥了瞥,同来协查此事的翰林云史文抄着手,低着头,似乎在观察地上所铺的方砖,似是今日才发觉,这个他日日都来的翰林院地面上所铺的砖是多么值得人细加琢磨。
而御史薛瑞正在左看右看,向来一板一眼的他,如今却似顽童游园一般放松,似乎还根本没进入协查使的状态,只当是来观摩做客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劲。按常理,薛瑞这个炮仗脾气早该按捺不住了,怎能听到张让如此无礼,还一副不关他事的样子?云史文这个最喜掉书袋的,也早该上去长篇大论的劝和或理论了。怎么这二位今天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了?
方有固、王一辑各自在心中衡量斟酌着。
仰头直视陆止的张让,和在场的一心倒苏的翰林们,却因陆止的未开口,而觉得上风已站到自己这派来了。
他们十年寒窗,科甲出身,到底心怀家国,与谄媚逢迎的宦官不同!如今不过是一句诘问之语,便能将小人宦官质问得哑口无言了!
那些对张让所言心有所想,却没敢亲口说出的翰林们,此刻已渐渐聚到了张让身后,共同与陆止对峙。
而在场的,曾与苏党一派交谊颇深,或暗通款曲的翰林们,此刻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他们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陆止的反应。
若是陆止能出言指责张让,打压这些倒苏一派的翰林,那么便说明陆止这次主动请缨,是为了回护他的师父,不想被他师父参与苏家谋反的事情所连累。
如此他们便可以放心了。陆止既然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便必然会使上十二分的力气去阻止调查苏家的事。甚至,他们也可以据此判定,苏家的事并没那么严重。又或者就算很严重,女帝也并不想深究此事,大搞牵连,否则也就不会派陆止领衔调查此事了。
最怕的便是陆止是存着大义灭亲的心思保全自身而来的,若是如此,那张让这番话便是正好给了陆止一查到底的根据了。那他们也就要跟着苏家倒霉了。
王一辑收拢思绪,抬头又看了看在前与张让等人对峙的陆止。
张让等人看起来人多势众,可陆止现在虽然一言不发,气势上却并没有落丝毫下风。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气势汹汹的翰林,却仍是一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之态。
这完全不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张让的无礼,也完全不像是怕了张让这一帮愣头青,那么陆止在等待什么?
王一辑顺着陆止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在场的众人,心惊地发现,现在众人的立场,已几乎是分明的了。
站在张让身后的,还有因为张让的话,脸上显现出傲色的,必然都是盼着苏党早点倒了的。
那些心虚的眼神乱飘,或举止隐隐透出焦急的,自然是与苏党有些关联的,或者盼着遮掩下苏家之事的。至于个别沉得住气的,大体就是在苏家之事上置身事外,或者留有后手,城府颇深的。
陆止若是不能沉得住气,哪里能将现在翰林院里的局势看得这么清楚呢?
这个陆止真不简单。
刚一来,就轻轻松松将翰林院里的各方局势了解了个清清楚楚。
得到同僚支持的张让底气也越发足了,见陆止眼中略微含笑,似乎还颇有闲情地打量他的官服,便愈发火大,声量也越高起来:“我这身官服有什么问题吗?陆公公是要挑错,还是有意要改行去做裁缝了?”
张让这句阴阳怪气,立时让聚集在他身后的翰林们笑出了声。
张让自己似也对自己的这句嘲讽颇为得意——他堂堂翰林,就该对这种弄权阉人极尽奚落嘲讽,如此才不辜负前辈清流们的风骨!现在的讽刺挖苦才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呢!
陆止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有因为张让的话变过一点。
他比张让高的多,抬起头,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越过了张让,定格在了院子后方,一位抄手而立的老者身上。
“原来李学士在这里。”
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张让这个无名小卒。想要借张让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便也不会再给这种小角色一个眼神了。
李东华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年过天命,周身不见一点世俗之气,书卷气却比年轻时更足了。
今日翰林们打架之事他没有阻拦,陆止领衔调查,将调查的地点设在翰林院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程苏二党争斗多年,他从未参与其中。他只想做学问,这个掌院学士也是再三推辞,推辞不过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的。
他实在不想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尔虞我诈,可是陆止既然点名点到了他的头上,他这个翰林院的最高领导也实在是不能不出面了。
“陆秉笔。”李东华缓步走到陆止的面前,与陆止互相见了一礼。
他不悦地看了一眼让张,冷声道:“在场这么多位大人,岂有你高声叫嚷的道理?还不退下!”
张让的脸涨得比之前质问陆止时更红了。
他此刻才知道,陆止并非对付不了他,只是根本不屑于搭理他。以陆止的地位,搭理他都是掉价了!亏他还以为,他可以当面奚落这个当朝秉笔。
李东华的态度让他不禁有些后怕陆止会找他的麻烦。
张让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撞和托大,可是人已经得罪了,此刻又没有他说话的份儿,身后又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还有点不忿地退后了几步,藏在了人群后面一些的位置。
大理寺少卿方有固不禁暗暗在心中为陆止叫了个好。
张让的狂言,陆止怎么应对都有错。唯独让翰林院自己人来处理,是最万无一失的。不愧是能一招扳倒张锦礼的人,真是后生可畏啊!
此次来调查的陆止是当朝秉笔,方有固、王一辑也是位高权重。再加上不好惹的御史薛瑞,和一个最能挑理翰林云史文。
这么一个豪华阵容,办公的地点自然是全翰林院最好的位置——翰林院大堂。
陆止等五人分别落座。陆止居案后正中主位,方有固、王一辑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御史薛瑞和翰林云史文分别坐在案桌左右侧首第一位。
李东华和翰林院其他官员按次序顺次而坐。
一场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调查,也就开始了。
方有固是程阁老的人,自然是希望事情快点扯上苏家。王一辑也是程党,可是实际上,他却是女帝的心腹。
从他的观察来看,女帝明显还不想对苏家动手,所以和苏家的关联,是越晚挂上钩越好。
他们现在都拿不准,陆止主动请缨趟这趟浑水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陆止如果不想授人以柄,赌上一身前程,就应该尽快查到他师父陆怀身上。
可要是这样,那就和女帝的心意相左了。触怒了女帝,他将来还能有什么前途可言?可要是拖着,那就是授所有人以柄,他在以权谋私,回护他的师父。
这几乎是个无解之局啊。
陆止看起来却不像是有一点遇到了为难之事的样子。他始终是那么平静,那么从容,仿佛今日来调查的事情与他个人全无干系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品杂役端上来的茶,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按部就班地问:“今日参与互殴的都有谁,主动站出来吧。”
在场的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也都不是傻子,这么多人参与的事,陆止真要是单独一个个地问,都不用使什么手段,为了自保招认和供述他人的,肯定比硬抗的多。
可是谁也不愿意做出头鸟,谁也不愿意做那乍眼的第一人。
陆止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一样,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没有参与今日互殴的人,都退到大堂外。我数七个数,逾期不算。”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