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到了坐在桌边的陆怀。
恍恍惚惚中,他觉得陆怀有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是衣赏穿得不对。
他怎么记得,陆怀之前穿的不是这么一身呢。
唐正延甩甩头,坐直身体,思绪恢复了几丝清明。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自己在的地方,好像是卧房。
细看周围,果然在妆台上见到了女子的脂粉,在小榻上看到了孩子玩的木方。
这难道是陆怀和妻子的卧房?
他怎么会躺到这里的?
唐正延心中一凛,倏然回想到自己昏倒前的情形。当时他正要往屋外走,忽然觉得头脑昏沉得厉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跌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联想起自己来时要做的事情,唐正延顿觉不妙,留神静听,除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
唐正延皱起眉头,有些恼怒地看向了陆怀,压低声音道:“你给我下了药?你什么时候干的?悄悄打胎是个幌子,你还是要留下那个孩子,对不对?她人呢?”
陆怀看着唐正延,缓缓地勾了勾唇角。
唐正延不愧是唐正延,稍微一思量,便猜对了很多事。
只是,有些事,他注定怎么猜也猜不到。
陆怀收敛了笑容,平静地道:“不错,悄悄打胎是个幌子,只是为了稳住你才那么说的。”
唐正延简直要气的鼻孔冒烟,但还是顾忌着影响,咬着牙,压低声音恨恨地道:“陆怀,你是疯了吗,那个孩子会害死你,会害死你的!你懂不懂!你得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孩子。”
陆怀看着唐正延,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唐兄,你本不该被牵扯进我有子之事,我也从未想过,让你知道。事到如今,这个孩子留与不留,我都难逃一死。”
唐正延拧起眉头,仔细盯着陆怀看了看,心头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陆怀话里有话,若只是一意孤行,想保住孩子,陆怀不会做这样的断言,难道事情比他知道得还复杂吗?
可是陆怀又是如此平静,这件事再复杂,还能复杂到哪里去?
“你为何如此说?”唐正延站起来,打量着陆怀,走到了桌边,坐到了与陆怀相隔一个春凳的位置上,沉着面色,盯着他。
“我有子之事,已被今上所知。”陆怀说得很平静。
唐正延被惊得大脑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陆怀说的是什么。
“你是说……你是说那位都已经知道了?”唐正延甚至不敢将“女帝”或“皇帝”二字说出来,思来想去,只能指了指天,代替自己的意思。
“不错。”陆怀道。
陆怀回答得太平静,也太迅速,让唐正延不禁怀疑,陆怀到底懂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我是说,连当今天子都知道这件事了?”唐正延不敢确定地问。
“嗯,是。”陆怀依然平静如水,回答迅速。
唐正延忽然感觉有只手狠狠地摁在了他的心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站起来,想要走动走动,然而辗转几步,却觉得更烦躁了。
他心里一时间起了千百个念头,千百道头绪,然而张口时,却还是全堵在了一起,只能问出一句:“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了想,再道:“若她知道了,怎么可能你现在还在这里?陆老弟,你确定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被她知道的?”
“我确定。现在在我的身边,我的周围,就有锦衣卫的眼线在盯着我。我现在还平安着,是因为我活着,还有用处。”陆怀道。
“什么用处?”唐正延问。唐正延现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才好。这一天的时间,他就像在做梦。
陆怀有了孩子不说,这事竟然还让皇帝知道了!皇帝都知道这件事了,陆怀却竟然还好好地活着!这事说给谁听,谁能相信?
“我也不清楚。但若我活着没有用,我必定早已不在世上了。”陆怀平静地道。
其实陆怀能推测出一二,但没有必要告诉唐正延。他有子这件事,还涉及到苏家谋逆,唐正延若再知道苏家的事,就真的难抽身了。
唐正延语结了一下,但又觉得,陆怀的推测无法反驳。他又想问问陆怀是怎么知道,有子之事已经被女帝所知的,但话未出口,他就打消了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的念头。
陆怀浸淫深宫多年,又有徒弟在司礼监,能打听到什么消息,一点也不奇怪。但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既然不是当事之人,便还是不多探听的为好。和宫里,和这件事有关的事,知道的越少才越好!
他也毫不怀疑这事的真假,陆怀是个极为稳妥的人,若不是十成十地确定,绝不会依此行事,更不会对他说出来。
只是,如此一来,陆怀该怎么办?
“她人呢?你把她送走了?藏起来了?”唐正延思来想去,还是想再劝劝陆怀。
“你舍了她,舍了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事情很可能还有转机。只要他们不在了,这件事就没有实质地证据了!你说现在有锦衣卫的眼线盯着你,那你这个时候把她送走藏起来,不等于亲手把证据交出去吗?”
“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哪里。”陆怀看着唐正延,缓缓地再次微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平静、从容。
唐正延简直要被陆怀的笑给气到了。
都这个时候了,陆怀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陆怀看着唐正延,忽然问。他还是那么微笑着,眸光如春水般清澈平和。
唐正延被陆怀问得有些懵,实在不明白,陆怀这个时候,问这个干什么。
“我信。”唐正延没好气地道。
“那你相信鬼神有出人意料的能力,能做出常人无法相信,也无法想象的事情吗?”陆怀再问道。
“将信将疑吧。”唐正延有些无奈地道:“这与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些问题有何用处呢?陆老弟,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已经危在旦夕了!”
“我问这些问题,自然是有用的。唐兄,你再回答我两个问题,你觉得这世上不信鬼神的人有多少?”陆怀再道。
“寥寥无几吧。”唐正延道。
“那门外的灾民里,不信鬼神的能有多少呢?”陆怀道。
“那些人,谁敢不信?”唐正延简直想要翻白眼了。“陆老弟,你问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唐正延简直要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比陆怀都像个太监!
陆怀的笑容加深了一些,起身,附耳对唐正延说了一些话。
唐正延听后,沉默许久,才犹豫地盯着陆怀:“你真的要这么做?”
“不错。唐兄愿意帮这个忙吗?”陆怀十分平静地问,平静到无可置疑。
唐正延这便知道,陆怀已经打定了主意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道:“若你真的执意如此,我除了帮你,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陆怀听到唐正延这样说,感激地撩起衣摆,向唐正延跪了下去,叩首道:“小弟代家人,代陆氏族人,代小弟的徒子徒孙,故交好友们,多谢唐兄了。”
“唉呀,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唐正延俯身去拉陆怀,这一俯身,满腔激烈涌动的情绪,也像是一起冲刷了下来一般,让他的鼻子一酸,眼眶都湿润了起来。
“陆老弟,你这样做,就是真的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了。你……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了吗?”唐正延拉着陆怀的手臂,还是没忍住,想再劝劝陆怀。
陆怀看着唐正延泛红的眼眶,心中也倍感动容。
能够交下唐正延这个朋友,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幸事之一。
“不必再想了,我已经决定了,拜托唐兄了。”陆怀借着唐正延的相扶缓缓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坚定地道。
事已至此,唐正延便知道,已经是劝无可劝了。他除了做好应承了陆怀的事之外,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提前预知了知交好友的死期,让他的心情,再难平静和轻松了。
尤其是,这个朋友是陆怀,是他本想用一辈子去相交相知的朋友!
唐正延盯着陆怀,久久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只是眼眶越来越红,眼中积蓄的泪水,也越来越多。
陆怀看着这样的唐正延,也不由得酸了眼眶。
这个朋友,远比他想象的,更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
许久之后,陆怀忍不住道:“唐兄,今生能够交下你这个朋友,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
“我也一样。”唐正延想再多看看陆怀,但又不敢再多看。
他怕他再看看陆怀,便要反悔了,便要立即派出无数人,去把陆怀刚送走不久的内人孩子通通抓回来。不管后果是什么,都要留下陆怀一命了。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陆怀不允许他这么做。唐正延简直要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