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大大小小,也都会起争斗之心。只不过,这一次的争斗,不会再是小打小闹,而是以命为赌注。
其他人只当他的师父是牵扯进了苏家谋逆的案子,可却他知道,实际不仅于此。
他的师父不仅牵涉了这件事,还有更大的麻烦——有子之事,在后面等着呢。
师父为他争取了司百熊这个助力,一番良苦用心,虑者深远。所费心血,殊不容易。接下来,是他该为师父做点事的时候了。
陆止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他已经忍耐了太久,自入了司礼监,他便在韬光养晦,事事都谨慎小心,从来不露锋芒,如今这个混乱的局势,也终于到了他该出手的时候。
不论是朝臣,还是内官,这些人若想动他的师父,须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陆止算了算时间。司礼监的人,该走动的,差不多都互相走动过了。
通政使司那边,听说挺苏一派和倒苏一派,不仅奏章上互相口诛笔伐,递奏本的时候,两伙人遇到了,一言不合,还打了一架。
再不拿个章程办法出来,要乱套了,也到了该议事的时候了。
他起身走到屋里,对一旁侍立的福喜道:“去将常服取来,点上灯笼,马上要议事了。”
然而吩咐下去,却未见动静。陆止转头去看,就见福喜异常担忧地看着他,一副有口难开的样子。
“怎么了?说。”陆止沉了声。
福喜纠结了一下,才道:“方才张公公的人来说,一会儿议事,您,您就不必去了。”
“张锦礼的人?”陆止微微扬眉,挑唇冷笑了一下,仍旧吩咐道:“他的人来说话,还能信?去把衣服拿来吧。”
福喜略略犹豫一下,还是听话地躬了躬身,道了声:“是。”
虽然他怕师父换了衣服也去不了,丢面子。可是要是连他都不听师父的话了,那岂不是让师父更丢面子吗!
福喜去取了衣服,伺候陆止换上,刚换好,便见女帝跟前伺候的公公进了屋。
上了年岁的公公,微微喘着气,看起来是一路急赶过来的。刚迈进屋里,便赶紧给陆止作了个揖,求饶似的催促道:“陆公公,陛下传您到勤政殿偏殿议事,咱们快些走吧!”
其他人,他们早都通知到了,本以为这次怎么也不会叫陆止了,哪知道女帝更衣时,特地问是否都通知齐了。
幸亏女官通情达理,消息递出来的及时,他现在通知到陆止,加紧过去,还来得及!
福喜惊喜地看着陆止,没想到他师父真说对了,竟然真的可以去。
方才张锦礼的人过来时的那副样子,他还以为,这次真的要没戏了呢!见面才有三分情,这要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那还怎么为自己说话呢!
去了才有机会化险为夷啊!好歹得给陆师公说说情不是!
福喜赶紧从门外候着的师兄弟手里,接过了灯笼,躬身在前引路,待老公公和陆止出来,便赶紧引着两人,去往勤政殿偏殿。
前几日这个时辰,天顶多也就微微擦点黑,但今天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下了一个时辰有余的雨,天光被压得一丝不.透,这风也是刺骨的冷。
福喜提着灯笼,走到勤政殿殿门口,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
余光瞄了一眼陆止,却见陆止的斗篷敞着,寒风将他的衣赏刮得不断抖动,然而他却依然身姿笔挺,胸膛肩背都挺得笔直。穿着红色的䄿撒袍服,如同一簇灼灼燃烧的火焰一般,斗志昂扬,明亮耀眼。
福喜看着这样的师父,也不禁咬着牙,挺起了胸膛。
不管今天结果如何,他身为陆止的徒弟,绝对不能给师父丢脸。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是堂堂正正的!
其他在院内廊庑下等候的内官们,也都瞧见了这般风姿飒然的陆止,和挺胸抬头,一如往常的福喜,心中不免十分惊讶。
他们还以为,陆止今天不会来了呢。
陆怀出了那么严重的事,陆止竟然还敢过来。敢过来就不说了,竟然还这般精神抖擞,陆止难道就不知道,待会儿要议的事,就是要议怎么收拾他的师父陆怀,怎么搞倒他的吗?
怎么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反而比平时看起来,更锋利更夺目了?
李华和王圆抄着手,站在同一个廊柱旁,互相对了一个眼神,都有些看不透。但心中还是认为,陆止现在不过是死硬强撑罢了,只是不想还没说起事来,便先输了面子而已。
王圆凑近李华,有些不屑地勾了勾唇角,笑着低声道:“还别说,看他这副强撑的样子,还真叫人有些心疼呢。”
李华的唇畔,也噙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看着陆止的眼神,虽带着一贯的温和通达与圆融笑意,然而眼底冷得,却像是在看一个落败的丧家之犬,一个将死的人。
“身在这司礼监,生死富贵,不是看自己就行了。沾亲带故的,哪个错了一眼,都不行。”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心照不宣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张锦礼被冻得耳朵疼,紧皱着眉头,把帽子系得更紧了紧,听着王圆和李华在一旁嘀嘀咕咕,心里就烦。
两个人叽叽咕咕叽叽咕咕,跟两只被掐了脖子的小鸡仔儿似的。陆止都马上就要完蛋的人了,有什么不敢当着陆止的面说的?
他就敢!
他早就看不惯陆止了,平时总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死样子,不管他怎么说话夹枪带棒,背后造谣生事,都是一副大肚能容,处变不惊的样儿。
这回他倒要看看,陆止还能怎么处变不惊,还能怎么应对过去!
张锦礼给自己带的两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块儿走了过去,两个小宦官马上一左一右,堵住了陆止,把福喜截在了陆止身后。
陆止比张锦礼还要高半头,微微垂着眸,不屑地淡淡扫视着张锦礼,声音平静,有如无波的水面,唇边的笑意,看似平和,实则却暗藏了一丝挑衅地道:“张公公真是暖心,怕我冷了,还让徒弟帮我挡挡风。”
张锦礼平日里在面对陆止时,虽然夹枪带棒,说话带刺,但多少还留点余地,现在觉得陆止完蛋,便在眼前,他也懒得再做任何戏了。
他一把推开两个徒弟,直接拿出了他素来拜高踩低,专对比他低的人用的另一副面孔来,提高了音量,讥讽道:“谁帮你挡风了?真够不要脸!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就你这种马上要从司礼监滚蛋的人,也配用我的徒弟挡风?”
他说着,掐着福喜的脖子,将福喜扯过来,按着福喜的头,强令福喜躬身在他与陆止中间,冷笑着对福喜道:“看见没有,你师父现在连你也护不住了!聪明的,就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拜我为师。”
“你师父滚蛋以后,我还能给你一口饭吃,让你在这个宫内,能有个活命的地方,哈哈哈哈——”
“呸,谁要拜你为师!我就跟着我师父!”张锦礼还没得意地笑够,就被福喜艰难的驳斥,打断了笑声。
张锦礼没想到,陆止身边的一个小宦官,竟然也敢和他呛起声来了。
就是平常他拿话刺陆止,陆止都只有一语不发,乖乖受气的份儿,今天陆止大祸临头的时候,倒是连手下一个小小的跟班,都敢跟他叫起板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把推开福喜,推到自己徒弟那儿,怒指着福喜,恶狠狠地对两个徒弟道:“给我抽他的嘴巴,狠狠地打这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
两个小宦官一脸兴奋,抬手就要打,刚扬起手,却被陆止死死扣住了手腕。
“谁敢!”陆止将眼神一瞪,惯是清冷如玉的眼眸,此刻却像开了刃口的刀,锋利无比,令人望而生俱。
两个小宦官从没想过,竟会从陆止那里看到这样的眼神,吓得心惊胆战,嚣张的气焰一下就被压倒了,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张锦礼。
张锦礼没想到陆止竟敢拦着他的人教训一个小宦官,再看看周围,不止是王圆、李华、他们的跟班,其他听了信儿,过来候着的太监,还有大臣们,都已经踏进了殿门来。
现在这个时候,他还叫一个马上完蛋的人欺负了,那岂不是什么脸都丢没了!他兄弟朋友那么多,岂能在这个时候输了这么大的面子!
他就不信,他还打不了一个陆止的小跟班了。
张锦礼气得撸起袖子,扬手就要去抽福喜,陆止甩开两个小宦官,又快又准地一把扣住了张锦礼的手腕,直接一个反拧,将张锦礼的手臂反扣了过去。
张锦礼疼得龇牙咧嘴,万没料到,陆止竟还有这样一手本事。
“哎呦呦,嘶——陆止,你、你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张锦礼眼看着其他小宦官,都捂着嘴在嘲笑他,大臣和太监们,也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便气得脸如火烧。
他看着李华和王圆,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有些急了地叫他们:“陆止殿前失仪,你们都不管吗!”
李华和王圆白看了场热闹,见其他人也看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走下来,对陆止略带心疼语气地劝和道:“陆公公,这里人多,闹大了也不好看,还是把张公公放开吧。”
陆止闻言一笑,马上依言松开了手:“张公公殿前喧哗,我不忍他铸成大错,闹到御前失仪,不得已出手相帮。既然两位公公也开口相劝了,想必张公公心里,也会有个分寸了,那我自然听两位公公的。”
“你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殿前动手伤人!”张锦礼拉着李华和王圆,怎么也不能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极力怂恿李华和王圆道:“陆止是逆贼同党,你们帮着他,是什么意思!他今天根本就不该过来,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现在就应该把他拿下才对!”
他拉住李华,咬牙切齿地道:“李公公是首席秉笔,你可有这个资格押陆止下去!你不开口,现在这么多人,有各衙门的太监,也有来议事的众位大臣们,难道你就不怕,在朝野上下留下帮陆止的口实吗!”
李华有些动摇了。王圆惯不爱出风头,这会儿看着事情要闹大,也怕劝和不了,反落埋怨,危机自身,便只是明哲保身地将目光在李华、张锦礼和陆止之间来回游移,也不开口。
张锦礼一见这两人都怕了,马上神气起来,对自己的两个跟班,和李华、王圆的跟班道:“你们还等什么,秉笔太监陆止殿前动手伤人,目无圣上,还不押他下去!”
陆止来了能怎样,他让陆止来了也见不了皇上,照样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