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氏闻言,脸色顿时一变,紧张地攥紧了手绢,有些慌张地四处看看,把声音压得极低:“怀儿,你给他下药做什么?他、他不会有事吧!”
陆怀摇摇头,将唐正延拖向屋内:“他不会有事的,郎中用药的时候,我跟着看过,这药只会让他昏睡一两个时辰,于身体并无大碍。”
唐正延的脚卡在了门槛上,陆怀微微仰了仰下巴,又示意了陆林氏和秀珠一下:“娘,秀珠,帮我抬一下他的脚。”
陆林氏和秀珠也不知道陆怀是要做什么,见他也不说,相视一眼,也只有一人一个地捧起了唐正延的脚踝,帮着让唐正延过了门槛。
唐正延昏睡过去,身子无力,整个人一直往下坠。他比陆怀还要高上一些,陆怀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唐正延的大半个身子都移到了床上。
陆怀给唐正延垫了枕头,又扯过了一床被子,给唐正延盖上。弄完这一切,陆怀看着昏昏沉沉入睡的唐正延,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随后,将目光定在了陆林氏和秀珠的身上。
他本以为,还有些时间才会分开,没想到实际却是如此之快。他和娘分别了十八年了,团聚不过短短数月,便要再次分开。
他本孤苦,偌大深宫,不过只有哲安一个知心的朋友。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便要如此孤苦下去,直到走进坟包里的那一天。没想到上天垂怜,竟令他此生得以有妻有子。
可是以后,他身为丈夫,却不能陪在妻子身边,身为父亲,却不能看着孩子长大。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可能。
陆怀看着妻子和母亲,一时间千头万绪,竟让他有些哽咽,无法说出一言一语。
陆怀的眼中,泪光在隐隐闪动,神情是无比的悲怆。陆林氏还不确定陆怀这到底是怎么了,可秀珠却了然了。
原来她与陆怀的离别,已经近在眼前了。她以为至少还要有几天的时间,没想到,离别来得竟会是如此之快。
她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年幼时生父患病无钱医治,亡故后,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鳏夫。
到了新家之后,她做了家里所有的杂活儿,还照顾着两个比她还要年幼的妹妹,弟弟出生后,更要帮着一块儿照看。
但不管她做得如何小心,仔细,只要母亲和继父稍有不顺意的地方,便会把气撒在她的身上,对她又打又骂。赌钱输了,要打她。弟妹生病没有钱看病,被街坊四邻讲闲话,为了出气,还是要打她。
她身上常年青紫斑驳,从没有一个玩伴。
长大些之后,继父对她打骂得少了,可是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对劲,独处时手脚也越来越不规矩。
她害怕,她和母亲说,可是母亲不仅不管,还反过来骂她是不要脸的狐狸精,连自己的继父都勾引。又怕她真的被继父得手,坏了门风,以后又嫁不得人,收不到礼金,便随随便便地趁早将她卖给了赌桌上认识的赌徒。
本以为嫁了人,会好些,可是没想到,日子过得还不如原来。赌徒疑心病极重,整日里不是怀疑她勾了别的汉子,就是怀疑她藏了钱,她的日子过得没有一刻安生,身上更总是新伤叠着旧伤。
赌徒刚死那会儿,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日子。终于没有了打骂,只有一个贴心的小棉袄。
可是时间一长,日子便又过得水深火热了起来。讨债的日日堵门,街坊四邻总有闲话,她想出去找户人家做工,管事的一打听她的情况,便不敢用她了。
遇见陆怀的时候,是她人生里最绝望的时候。
她活到这么大,从没有一刻是幸运的时候,见了陆怀,也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是好人。本想一了百了,却没想到,被他几句话断了寻死的念头。
陆怀说他是宦官,可宦官又如何?从没有哪一个人待她像陆怀这么好过。
陆怀给了她一个可以安稳度日的家。陆怀从不疑神疑鬼,陆怀总是温柔又和气。陆怀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暖暖的,温柔的,体贴的,让她感觉是被呵护着的。
就在她以为,她的人生终将是一片黑暗的时候,是陆怀携着暖暖的阳光,照亮了她的整个人生。
虽然这时间很短很短,可是对她来讲,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足以支撑她度过以后的漫长余生,不论以后她要面对什么,要和陆怀分别多久,她都不会再害怕,她要为了陆怀,为了这曾经的幸福,勇往直前。
秀珠走到陆怀的面前,还未开口,眼泪便已涌上了眼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脸上滚落了下来。
“怀哥。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秀珠凝视着陆怀,牵起了陆怀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小腹上。
她漂亮又温柔的眸子里含着泪,可是她的眼神却格外坚定,如金石一般,世间不论什么困难,都不能将她摧折。
陆怀没想到,会在秀珠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
他本以为,真到了这一天,秀珠会崩溃,会痛哭,会不知所措,会不顾一切地抱着他,不想和他分开。他对这一日设想过很多,真的唯独没有想到,秀珠竟然会是如此的镇定、冷静。
陆怀低头看了看秀珠的小腹,眼泪也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重新抬起头,看向秀珠,轻轻地单手捧住秀珠的脸颊,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刻进眼里一样,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微笑着道:“我相信你。”
陆怀将秀珠拥进怀里,轻轻地,郑重地在秀珠的额角印下了一个吻,眼泪如江河泛滥,不断滑落。
他抬头看向陆林氏,眼中的悲怆更甚,平复许久,才能勉强不带哽咽地开口对陆林氏道:“娘,孩儿必须送你们离开了。”
“这、怎么、怎么会这么快呢?”陆林氏的眼眶一酸,眼泪一下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噼啪啪地从脸上砸了下来。
“不是说还有段日子吗!”陆林氏压着声音,走到陆怀的身边,尽管竭力克制,却还是难过得泣不成声。
她紧紧地扯着陆怀的衣赏,盯着陆怀仔仔细细地看,眼泪怎么也刹不住了。
她盼了十八年啊,才和儿子见上面,团了圆。怎么这么快,就要再分开了呢!
陆林氏紧紧地抱住陆怀,伏在他的胸膛上,呜咽地痛哭了起来。
便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串急切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陆怀赶紧拍了拍秀珠和陆林氏,提醒她们留意异响。秀珠和陆林氏吸了吸鼻子,赶紧捂住了嘴,努力收住了哭声。
“当当当——”
“师父,哲安师父来了,一定要见您!”安心的声音,透过大门,模糊地传来。
陆怀心神一凛,赶紧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清了清嗓子,低声对安心道:“让哲安师父自己进来,你在门口守着,接下来不论是谁来,你都给我把门守住!你也不许再进来!”
“是是!”安心应声,随后,便响起了一连串远去的脚步声。
陆怀轻轻拍了拍秀珠和母亲的背,拿手巾擦了把脸,便赶紧开门走了出去。
陆怀透过大门的门缝,看到真的是哲安一个人进了院,待到哲安走近,才开了大门,让哲安赶紧进来。然后,又立马关门,插上了门栓。
哲安一进来,便急急地问陆怀:“陆怀,宫里到处都在传,说你参与了谋逆,被顺天府衙门扣在了大牢里,案卷和供词都递上去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
“我本来是一点儿也不信,可是今天天还没亮,我老乡,司礼监当职的那个,还跑到兵仗局找过我。我后来一琢磨,这小子跑到我哪儿找我,可不就是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打听你的消息吗,我这一害怕,就赶紧出来找你了!”
“看到你还好好地在这儿,我才能放心了,我说到底怎么——”
哲安一口气说了许多,待陆怀回过身,盯着陆怀仔细瞧了瞧,才发现陆怀竟是红着眼睛。
哲安留意到陆怀屋门开着,再往陆怀屋里一瞅,秀珠和陆林氏的眼睛也都是红红的,跟兔子似的,显然也都是刚刚才哭过。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哲安将眼神在陆怀、秀珠和陆林氏的身上快速扫了几个来回,心里一下就着急了起来。
“是不是顺天府衙门的事儿,是真的?你真的被抓进去了吗?那供词难道也是真的被递上去了?”哲安感觉一股急火儿顶到了喉头,脑后也像是火烧一样,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陆怀确认。
“我是被抓进去了,但是这已经不要紧了。我在供词里留了破绽,顺天府尹不想有事,只能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他也已经同意了。这事你就放心吧。”陆怀轻拍了一下哲安的肩。
“现在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又有人知道了我有子的事,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太多了,继续待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必须现在就将她们送走才行。”
陆怀思量了一下,对哲安道:“你别担心我,你先回宫吧,我先把她们送到已经买下来的落脚处,等你到了出宫的日子,你们再会和,一道走。”
“又有谁知道这事儿了!”哲安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唐正延。”陆怀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