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
司百熊不知道陆怀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敢贸然接话。
陆怀凝视司百熊看了片刻,才慢慢收敛了笑容,对他道:“我不需要你唯我马首是瞻,也不会驱策你做什么事。”
“我这个人并不喜欢惹事。别人不来惹我,我便也不会去找别人的麻烦。我只需要你记住一件事,这次的事,只要我不说我受了冤屈,谁查你,你都可相安无事,但反之亦然,你可明白?”
司百熊用力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公公的本事,下官绝对不敢造次!”
“嗯。”陆怀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再问司百熊:“递给上面的案卷口供里,说我涉及谋反,但现在你却要将我无罪释放,上面问起来,你打算如何答对?”
“呃……”司百熊不知陆怀问这个干什么,也不敢随随便便回答。
陆怀可是刚刚才提醒了他,他的前程性命,可都是被攥在陆怀的手里。这个时候,陆怀问他这个问题是想干什么?
陆怀说不需要他唯其的马首是瞻,也不会驱策他做什么事。可是实际上,怎么可能呢?他的命都握在陆怀的手里,还不是得任陆怀予取予求?
现在陆怀想必是在试探他吧,试试他会不会有一说一,老实答话。
若是陆怀刚刚警告了他,他还跟陆怀留着什么心眼儿,弄什么虚与委蛇的把戏,要是被陆怀识破,惹得陆怀不快,那他求了这么半天,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司百熊思索片刻,决定不管怎么说,先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打算说了。陆怀若不满意,或是认为不妥,他大不了照着陆怀的意思改就罢了。只要陆怀能不追究他,跟他口径一致,总归能让他平安无事。
司百熊斟酌着道:“便说是您的叔父栽赃于您,下面的人误将您牵扯进来,后来下官重审此案,发现不妥,审出真相,还了您清白。之后递送公文时,有书吏误将一审的口供案卷附了上去,这才造成了误会。”
“呵。”陆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司大人,你觉得这般说辞,能骗过几个人?”
“经办此案的师爷书吏,哪一个都不是初出茅庐之辈,我叔父信口污蔑,他们便信了?如此大案,递到上面去的案卷公文,居然能出现如此低级的错漏,你真的觉得,这能说得过去吗?”
“这……”司百熊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低下了头。
司百熊又岂会不知,这说辞错漏百出。可是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把陆怀这个内官抓进来了,而且又有陆怀涉及谋逆的口供,要是不这么解释,更是说不通啊!
陆怀微微沉了脸色:“司大人,没有人嫌死罪不够,自认谋逆的。所以我叔父可以污蔑自己,可以污蔑我,但不可以有人相信。”
“从始至终,就没有人信过他的话,府衙传我问案,不过是依律问话罢了。你也不曾为我翻过什么案,因为从头至尾,就不曾有人冤枉过我。”
司百熊有些为难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您的伤……”怎么解释?
这么说,完全没法儿解释得通啊!
“不,我没有受伤。”陆怀干脆地道。“司大人,你要记得我的话,只要我不说我受了冤屈,不管谁来查,你都可以平安无事。”
司百熊震惊了。
陆怀这到底玩的是什么花样啊!
要是陆怀真的没什么受伤,只是被叫来问问案便被放回了,那这事当然就好办多了啊!
可是,陆怀怎么可能不说出自己受的伤呢?陆怀若不说,这几日受的委屈怎么办?这这几天受的气怎么办?
他们那么对陆怀,陆怀总不可能真像他自己说的似的,不仅不要他们的命,不追究他,还反倒要帮他们隐瞒过失,帮他更上层楼吧?
司百熊可不敢做如此指望。这件事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肯定是不可能无波无澜地解决了。
他知道他那般答对,是错漏百出,必定会招致同僚弹劾,甚至是对手攻讦,来日免不了要被都察院审查问责。
他只求查到最后,因为陆怀不再深究,与他有关的错处能闹一个查证不清,不了了之,上面将他罢官或贬官,让他留一条命回到老家就算是万幸了。
陆怀现在这般为他考虑,谁知道,陆怀是不是在给他下套,试探他悔过的诚意,又或者,干脆就是在给他挖坑呢?
万一他按陆怀说的说法说了,结果真有法司查起来,或者锦衣卫查起来,陆怀在把他说得全都推翻了,那他岂不是会死得更惨!
司百熊苦笑了一下,“陆公公,您还是别和下官开玩笑了。您的伤是千真万确的,下官怎敢连这件事都瞒下——”
司百熊还想再把陆怀捧一捧,再显示一下自己的诚意和卑微,然后再婉拒陆怀的提议,可是当他看到陆怀脸色的时候,就不敢往下再说了。
陆怀现在,好像才是真的生气了。
司百熊觑着陆怀的脸色,心里就是直打鼓。这陆怀到底要干什么,他到底怎么说才对?
司百熊想了半天,在陆怀充满压迫力的眼神和不悦的脸色下,也还是没敢再开口。
陆怀瞪了司百熊半晌,见司百熊不敢再开口否决他的想法,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再对司百熊道:“递到上面去的案卷公文,无不是经过多番核查的,所以,有人疏忽大意放了我涉案的供词,这个借口也说不过去。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在案卷供词递上去之前,偷偷做了手脚。”
陆怀见司百熊陷入深思,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这样做的人,必定是胆大包天之辈,也必定有其动机。府衙刑房内,主事或书吏家世背景深厚,一贯仗着家里势力胡作非为,又曾被你抓到错处,不服不忿的,便是最可疑的人选。”
司百熊的脑海里,几乎转瞬间便划过了一个极其符合要求的人选——刑房主事。
“刘德……”司百熊想着这个人,不知不觉便将刘德的名字脱口而出。
这个刘德家里,世代都混迹公门。虽然刘家一族入仕做官的,官位都不高,最多也就是外任过某地知府,可是为吏的,持幕业的,却人数众多,而且遍布各地各级的衙门。
顺天府衙管着天子脚下偌大的一片地方,每年涉及权贵高门的案子都不少,其他民间案件,更是多如牛毛。
除了大案要案,他并不会亲自过问,基本都由主管刑名的张师爷代为主理,或是监督刑房各人主理。
曾有一桩人命官司,刘德收受贿赂,颠倒黑白,不仅不秉公办案,还反过来帮着凶犯冤害苦主,差点激起民怨。他本欲将刘德撤职法办,没想到两地的巡抚都悄悄托人来信,希望他能网开一面。
原来刘德的两个叔叔,便是这两个地方的巡抚的师爷。
来信里写的话,自然是客气的,可是弦外之音,谁能听不出呢?放过刘德便罢,若不放过,不给面子,这梁子可就结下了。
他当时刚刚出任顺天府尹,正是需要稳固地位的时候,未免惹祸上身,丢官去职,只有重新秉公亲审了案件,暂时撤了刘德的职,没有将其治罪。
后来刘德认错悔过,又说动族亲给他写信,他不得已,才将刘德官复原职。从此以后,刘德虽然表面有所收敛,但实际上,刘德仗着家里人撑腰,并不真正将他这个府衙主官放在眼里。
这次私下收受唐正延的巨额贿赂,擅自结案不报,便是根源于此!
他这个顺天府尹,当的是真难啊。京城之中,权贵遍地,各方各面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他这个顺天府尹外人看着,是个三品大员,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个中艰辛,又有几人能知呢?
难道这一次,能利用刘德这个人,做一做文章吗?
若是下了决心,也不是不可行。对主官怀恨在心,污蔑内官谋反,擅自更改递给圣上过目的公文,数罪并罚,刘德必死。
就怕他家里人……
陆怀看到司百熊陷入犹豫,但神色之中,对此提议显然也颇为心动,微微笑了一下,适时提点到:“刘家人世代混迹公门,家风素以严谨谨慎著称。这个刘德如此胡作非为,虽然屡次都凭借家中关系逃脱了制裁,但是家族中对其不满之人,也早已是越来越多。”
“刘德自十年前落第之后,便经人引荐,入顺天府衙做刑房书吏,六年前升刑房主事。这十年间,他手下有多少冤案,有多少冤魂,这些含冤受屈的人,对他又有多少怨恨?一旦刘德戴罪,这些人被湮没多年的声音爆发出来,岂可小觑?”
是啊!
司百熊听了陆怀的提点,不由频频点头。
刘德这种人,死不足惜。把刘德这种人置于死地,实是为民除害之举!必定会引得民意声援!
不过,陆怀怎么会对这个刘德的情况,知道得如此清楚详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