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谋反和数罪并处,都是剐刑,可陆仲德一旦知道新的罪名,便会意识到事情有转机,若是他抵死不肯改口,熬到法司会审,当堂翻供,那可就更棘手了。
陆仲德是案情的核心之人。现在案子的破绽已经漏了,若是再把陆仲德灭了口,那就没人来背污蔑陆怀的黑锅了。到时候就还得是顺天府衙顶缸背锅,首当其冲的就还是他这个府尹!
现在不能让陆仲德死,但必须让他就范,必须让他顶下这个陷害内官,污蔑谋反的罪名。
怎么才能成行呢……
司百熊叹息一声,微皱长眉,负手起身踱了几步,很快便想到了办法。
用陆仲德的两个儿子来威胁陆仲德。
不管是什么罪名,陆仲德的两个儿子,至少是杖刑加上流放三千里。
百八十个板子,若是实打实地打下去,再戴着沉枷重锁跋山涉水,根本用不上三千里。三百里,甚至是三十里的路都用不上,陆仲德的两个儿子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
只要陆仲德乖乖配合,那么他自有办法可以让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只要杖刑受的伤不重,陆家的亲戚再给押送流刑犯人的差役塞些银子,那么陆海发、陆海源的性命便无虞了。
为了儿子的命,陆仲德必定会乖乖就范!
司百熊定下计来,心情稳了一稳,安抚张师爷道:“释道,你也不必心忧如焚,只要有办法能平息便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去审陆仲德,要他在新的供词上签字画押。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不同意。只要他一改口,其他人就都好办了。”
“只要有了陆仲德的供词,我们就可以去答对陆怀了。其他人的供词,包括物证,都可以在答对陆怀的时候,按部就班地去弄。不管是唐正延,还是陆止,一两个时辰之内,总不会对我们发难。我们只要趁着这个时间,抓紧把供词、物证重新对上,把陆怀答对好了即可。”
“唉!就怕没那么多时间啊!东翁!”张师爷重重地扣了扣小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本来走之前,千叮万嘱,让主簿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可他偏偏要跑去给陆怀喂饭。您说,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举动,这不是直接给泄底了吗!哎呀,真是气得我现在都心口疼!”
“这……”司百熊一听,心里一沉,眉头便不由皱成了一个“川”字。
主簿去喂了饭,便说明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捅了娄子。
若是时间过得太久,他们还不现身去把这事说个分明,把陆怀请出牢房。便会让陆怀认为,陆仲德蓄意污蔑是假,实际是他们有意栽赃在先,这会儿知道捅了篓子,才开始忙着遮掩,所以才迟迟无法现身,只派了个主簿在打前哨。
这主簿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现在必须尽快去见陆怀才行,可要是直接去,没有陆仲德的新供词,又如何能让陆怀相信,所有的污蔑,都是陆仲德蓄意栽赃呢?
司百熊想到这里,心间是又烦又乱,焦躁之下,也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这陆怀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最开始说了身份,就没有他的事了。偏偏不说,搞得现在如此麻烦!”
便在此时,大门忽然被轻轻叩响,主簿的声音从大门外传了进来。
“府尊,卑职来回话了。”
“进来!”司百熊没有好气地命令。
“是。”主簿马上进了屋,关上了门。
主簿一进到次间,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再一看张师爷和司百熊看着他的眼神儿,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用说,肯定是张师爷给府尹告了状。就因为,他没按张师爷之前那没头没尾的吩咐去做!
这张师爷仗着是司百熊的心腹,没少干这种事。
主簿微微低下头,小眼睛快速地转了转,马上机灵地凑到司百熊的身边,避重就轻地捡着司百熊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说:“府尊,陆怀都饿了两天了,卑职想着,不管过后要怎么哄怎么劝,总得让他先垫垫肚子才行。”
“不然人饿极的时候,哪有好心情听什么话呢?只怕别人说一句,他就要烦一句了。只是没想到,卑职亲自喂他吃饭,他却连嘴都不肯张,还说了一句卑职不敢转述给府尊听的话……”
主簿说到这里,面露难色,一双小眼睛,却在细细地观察着司百熊的神色。
司百熊本想斥责主簿,却没想到主簿似乎探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马上压了火气,缓和了声音,冷眼扫着主簿,沉声问道:“是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他说,他说……”主簿为难再三,看到司百熊已显出不耐之色,才做出鼓起勇气的样子,将陆怀的话快速抛出:“他说要想让他吃东西,我可不够资格去喂他,除非您亲自去端碗拿勺,一口口地喂他,他才会考虑一下!”
“荒唐!”张师爷厉声斥道,用力拍了下小几。
“东翁乃堂堂三品大员,天子脚下的父母官,陆怀不过一个闲杂阉宦,他竟敢这般要求!”
张师爷瞪着主簿,圆眼仿若铜铃,眼神如刀,像是要杀人一般。
主簿吓得有些心惊,结巴道:“这、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刑席你和我这么大声有什么用啊?”
张师爷一听主簿这话就有气,指着主簿,怒道:“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棘手!你都去献殷勤了,那陆怀能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吗?你让东翁现在连个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事情要是搞砸了,都是拜你干的好事所赐!”
“哎?什么叫我去献殷勤,陆怀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主簿一听张师爷要把后果、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当即沉了脸色,硬声辩驳。
“陆怀本就知道他是内官,他早就知道他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关键是我们什么时候知道,知道了,就得赶紧去哄啊,难道真让他饿着肚子听我们解释?这么没眼力劲儿,还能指望把人哄好了?”
主簿一脸委屈加底气十足,张师爷气得更加血往头顶上涌。
“你——”
就在张师爷要继续指责主簿时,一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的司百熊,忽然开了口,伸手拉住了张师爷的手臂,沉着声音,半是劝,半是阻地道:“好了!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吵了!主簿说得有道理,陆怀本就知道他会无事!他是故意让自己身陷此局的!”
司百熊面色如铁。主簿一听司百熊为他说了话,不由暗暗地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张师爷怒瞪主簿一眼,忽而从司百熊的话里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怔楞地恍神了一下,微微张着嘴,脑筋彻底转过来之后,不由心间震荡。
是了,是了。
陆怀本就知道自己会无事。之前他一直不明白,陆怀为何不早说身份,却要在受了刑之后,故意害他们。假若陆怀是故意陷入这场劫难里,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陆怀早就知道陆仲德与苏家有所关联,现在苏家出了事,顺天府衙捉拿陆仲德一家,陆怀极可能会将捉拿陆仲德与调查苏家之事联系到一起。
陆怀要是早早表露了身份,他自己自然是无事,可是他却管不着顺天府衙拿人问案。
现在苏家谋反,顺天府衙查苏家的案子,若是没捏住他们的短处,谁敢在这个风口上,向顺天府衙施压,阻挠查案?谁敢这么干,都要担反噬自身的风险。
可若是陆怀隐瞒了身份,自己把自己牵扯了进来,只要给他们安上一个私审内官的名头,不管他们审出了什么,都是麻烦。
更不必说,陆怀还利用他们不知道的事,故意留了个破绽出去。如此釜底抽薪之法,才是万无一失之计啊!唯一麻烦的,便是陆怀自己要遭些罪。
张师爷想到这里,和司百熊对视一眼,心底不由都泛出了深深的寒意。
陆怀真的是如此想的吗?他真的是如此谋定而后动,才推波助澜,一步步看着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吗?
陆怀如此心计,如此城府,他们要如何应对,才能令陆怀放弃追责呢?
“东翁……”张师爷看着司百熊,声音不由得有些发颤。
他公门沉浮这许多年,实在不曾见到有如此心计,又如此大胆之人。
陆怀若是糊里糊涂才趟进这档子事来,发现事情不对,逞一时之气,才故意埋下破绽害他们。那他们推脱此事是陆仲德为之,他们只是判断有误,一时糊涂,或可免去责难。
可陆怀若是如此心明眼亮,那岂不是他们的所有小动作,都逃不出陆怀的眼底。他们再去和陆怀演戏,那岂不是小后生在老江湖的门前,班门弄斧吗?
陆怀要是不让他们脱层皮,付出些惨痛的代价,如何能消去心头之气,如何能解去心间之恨呐!
他们不知道陆怀能够调动的人有多少,可是陆怀心底一清二楚。现在他们有把柄在外,不管是陆止,还是唐正延,随便哪个人发难,都能有办法置他们于死地啊!
张师爷看着司百熊,满眼忧虑。
司百熊苦笑着扯了扯唇,走到窗前,抬头看看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慢慢地负起双手,合上眼眸,面色恸切,唇角紧绷,良久,才重重地叹息着,苦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呵呵呵呵……”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眼周早已生出褶皱的双眼,炯炯如炬,却是满含悲切。
他缓缓地开口,语气有若千斤之重:“想我司百熊,自小城知县而起,数十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每任皆卓有政绩,方能累功而进顺天府尹之位,如今真是‘千年道行一朝丧’。”
“我自为官以来,从未害过一个平民之命,亦不曾左摇右摆,逢迎权臣以求升迁。这次妄动歪念,为求再进一步,斗胆冒天之功,真是现世报应。现世报应啊!”
“罢罢罢、这次风波了结之后,我便即刻辞官归家,放弃一切致仕优待,只做一名布衣百姓。弃三品,自为民,妻无封诰子无荫,这与寻常百姓的抄家流放几无异也。陆怀便是有什么气,也都该消了吧。”
“现在陆怀要我喂他吃饭,那我便去喂他吃饭。只要能够让他消气解恨,我任他磋磨!只是……”
司百熊看向张师爷,有些苦涩地道:“你直接得罪了陆怀,若是不自己把自己磋磨得更狠一些,只怕你过不了陆怀这一关,我致仕之后,便无力保你了。”
“唉!”张师爷重叹一声,心力交瘁地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舍脸保命了!您放心,我不会不识时务的。”
司百熊不继续做官是对的,就算硬熬着,陆怀不善罢甘休,早晚也是会栽了。还不如自己回家去,让陆怀就此出了气,一了百了。
只是司百熊致仕了,他又得罪了陆怀,以后再想干师爷,也是风险极大,司百熊一离任,他就也要跟着卷铺盖回家了!
说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司百熊更多,若非他极力怂恿,司百熊也不会动那个歪心思。
张师爷看着司百熊,无比歉疚地道:“东翁,我——”
司百熊摆摆手,直接打断了张师爷的话:“不必说了,释道,这些年若非你在我身边帮衬,我也到不了如今之位。此次虽然是你游说在前,但若非我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也不会有这一场祸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便做好善后之事,起码给自己和家人留个活路吧。”
主簿看着几乎如交代后事一般的两人,一颗心也是沉到了底,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府尊,那咱们什么时候过去见陆怀?见了他,怎么说……”
“嗯……”司百熊想了想,让两人附耳过来,吩咐了一阵。
张师爷点点头,即刻先行离去。
司百熊整理了一下衣着,也对主簿道:“我们这就去。”
主簿迟疑了一下,问司百熊:“府尊,您不换一身便服去牢中吗?”
司百熊无奈地勾了勾唇,摇了摇头:“不换了,我穿着这身衣服在陆怀的面前伏低做小,他才更能解气,走吧!”
“是!”主簿点点头,赶紧引着路,与司百熊先后进了大牢。
囚室内。长烛早已燃尽。放在地面上的粥菜,也渐渐凉了,只有些粥菜的香气,隐隐浮动在潮湿沉闷压抑的空间内。
陆怀合眸靠在桌腿上,心却很平静。他很有耐性地静静等待着他要等的人。
忽而,有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传来。
陆怀缓缓睁开眼睛,便见一身大红官衣,上了年岁的官员亲自推开了囚室的门,快步踏入了囚室内。
看年龄,看品级,此人必是顺天府尹司百熊无异了。
陆怀看着他,缓缓地牵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
司百熊若说此前还有什么疑虑,不确定陆怀是不是真的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心计深沉,此刻见到陆怀的这个笑容,对上陆怀静静地凝视着他,打量着他的眼神,便什么疑虑都没有了。
只有那般心计深沉之人,才能在这一刻,在见到他的时候,如此沉静以待,如此从容不迫,如此气定神闲!
司百熊合了一下眼眸,舌尖顶住上牙膛,悔意,感慨,一瞬间,无数思绪涌向他心头,让他极为顺利地留下了泪来。
“陆公公,让你受苦了啊!”
他快步走到陆怀身前,无比心痛地执起了陆怀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