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延不会让自己成为替罪羊,顺天府尹也不会去背这口黑锅,那一切,就只能由陆仲德去承担。
不过,陆怀现在担心的,不是不救陆仲德,会在陆海发或陆海源那里落下埋怨。而是,这件事不会只在陆仲德的身上就打住,会扩散牵连到陆家的其他人。
陆怀还记得,陆仲德那回来找他,胸有成竹地表示,私造海船一事有贵人在背后撑腰,天大的干系也能化于无形。
当时,陆仲德还曾说过“这位贵人的话就等于阁老的话,他授意做的事就等于阁老让做的事”这种话。现在想想,陆仲德口中的这位贵人,莫非指的就是苏三?
以苏阁老的权势地位,如果不是他的儿子,又有谁能做到陆仲德所吹嘘的那般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情况将变得非常凶险难测。
退一步讲,即便陆仲德背后的人,不是苏三,只要是跟苏家关联密切之人,都会让接下来的情况,雪上加霜。
顺天府尹这么快就把陆仲德抓了起来,已然说明,顺天府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与私造海船之事撇清关系。
再往深一步说,就是与苏家撇清关系。
但是,顺天府尹会仅仅是做到撇清关联这一步就算了吗?苏家谋反已被查出实据,这个时候,如果能查到谋逆的同伙,查出逆党同伙的种种作为,及时将逆党同伙的阴谋诡计扼杀于中途,那便是大功一件。
这顺天府尹司百熊今年大概也有五十六七了,若无大的功绩,大抵干完这一任顺天府尹,也就要致仕归家了。但如果在任上立有大功,一任期满,则必有一步升迁。
如果是在谋逆之事上立有大功,六部九卿之位,便如囊中之物,入阁为臣,亦是大有可能。
这一进一退之间的天渊之别,司百熊不会看不到。
陆仲德造的是海船。往小说,是违律谋利,往大说,说是意图通倭,内外联合,以图不轨,在眼下苏家谋反被查实的这个当口上,也不算什么牵强附会之说。
且不说陆仲德是否参与了苏家谋反之事,便是完全没有,司百熊为了仕途着想,也很可能会把事情搞大,把陆仲德私造海船之事与苏家谋逆扯上关联,好让他能够被记上大大一功。
如果司百熊真这么做了,让陆仲德被安上了一个逆臣同党的罪名,陆氏全族的身家性命,都将危矣。
陆怀不能允许事情发展成这样。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陆仲德那边到底情况如何,到底有没有参与苏家谋反之事。涉及到私造海船的种种证据,譬如相关的账目、凭据、人员,都在何处,是否已被顺天府衙查扣。
如果已被查扣,相关的账目里都记载了什么,能牵涉出什么,相关的人员,又都知道多少内情。
方才陆海源说了一大堆,但是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陆仲德那么老谋深算的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和陆海源交代事情,怎么可能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呢?
陆怀微蹙眉头,垂眸考虑片刻,抬起头,审慎地问陆海源:“海源堂弟,事关重大,我需要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与叔父通上了消息,是怎么通上的?是见到他了,还是通过字纸传递的消息?”
陆海源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有些无语地道:“堂哥,这自然是通过字纸传递的消息。那可是顺天府衙的大牢,我如何能进去见到我爹?便是通过字纸传递了一次消息,都使了我一千两银子啊!”
陆怀马上道:“传递消息的纸条现在何处?如果没有扔掉毁掉,请马上拿出来,给我看看。”
陆海源不明白陆怀跟他要纸条干什么,心头有些不快,语气也说不上多好地道:“堂哥,你看纸条干什么?事情就是我和你说的这样,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得马上去顺天府衙,想办法见到顺天府尹,让他快点把我爹放了!”
陆怀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海源,简直是被陆海源头脑简单,见事糊涂,行事轻浮的程度震惊到了。
就凭陆海源三言两语,他就要去找顺天府尹要求放人,真见到顺天府尹他说什么?凭什么让顺天府尹放人?公然贿赂吗?还是以势压人?
且不说他从前的内官身份,不过是一个兵仗局的监丞,便是司礼监的人,面对顺天府尹,也不可能为所欲为,说一不二。
陆海源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重点只有两个:第一,发泄情绪,对于陆仲德被顺天府衙抓走的事,十分不满;第二,认为陆仲德被抓的事情,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摆平。
如果真是那么简单,那根本也不必来找他了。
陆怀越发怀疑,陆海源传达消息的可靠性。
不过,以陆海源头脑简单和意气用事的程度,和陆海源说得越多,说不定反而越添乱,陆怀想了想,干脆不再和陆海源解释什么,严肃了语气,沉着脸色,态度强硬地道:“海源堂弟,你且先回答我,那字条你扔了没有?如果没有,马上拿来给我看看。”
陆海源对陆怀的强势态度,很不痛快,但到底有求于陆怀,既然陆怀非要看,也只有把纸条从袖袋里取了出来,交给了陆怀。
陆怀展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一行是,“城东寻亲相助。得见府尹,必成。”
另外一行是,“唐老板。无用,则毁”。
上面有一些凌乱的勾抹痕迹,以及一道长长的墨痕。似是陆仲德想要重写,但时间已来不及,被人强行拿走了纸条。
陆怀看着纸条,觉得这已写的两行字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住城西,施粥之处,亦不在城东。便是以顺天府衙大牢为参照,他也不在顺天府衙大牢的东边,陆仲德为何要陆海源到城东寻他呢?会不会是什么有用的东西,藏在了城东的哪个地方?
唐老板,无用,则毁。这句话,按陆海源的意思,这是陆仲德在告诉他,可以找唐正延帮忙,如果唐正延不帮,去找顺天府尹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推在唐正延的身上,只要能说服顺天府尹,把矛头转向唐正延,花再多的钱也行。
可不管是人面,还是财力,唐正延都远比陆仲德更强。这一点,陆仲德应该是非常清楚的。
就算是要靠行贿疏通,摆脱罪责,唐正延能拿出的钱也好,能给予顺天府尹的其他好处也罢,都肯定比陆仲德要多。这个“毁”字,恐怕不是陆海源所认为的那个意思。
陆怀将这句话品了又品,又仔细地将纸上的两句话看了又看,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端倪。
陆仲德勾抹的笔画,看似凌乱,但其中有几笔细线,却都是顺着一个方向的。都是从第一行上面,划到第二行的下半部分。
大牢里耳目众多,牢头狱卒都是府衙的人,陆仲德传递消息的时候,必定也是小心翼翼,做些遮掩,才属正常。
若是按着线条的方向,重新拼接一下顺序,这两行字,大概这样相连,是最通顺的:“城东寻亲相助,无用,则毁”,“唐老板,得见府尹,必成”。
陆怀想了想,再问陆海源道:“海源堂弟,叔父可有什么得力的帮手,或是亲属,是住在城东方向的?”
陆海源微微皱了皱眉头,稍一过脑,便想到了一个人:“我爹的一个账房住在城东,那套四合院还是前段时间,我爹亲自给他置办的呢。没有什么亲属在城东住。堂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账房,那就说得通了。
陆仲德私造海船的相关账册,必定是由这个人在保管。陆仲德的意思,应该是找这个人拿回账册,销毁掉。当然,也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将此人灭口。
至于唐正延,在陆仲德的角度看,唐正延亦与私造海船一事,牵扯甚深,以唐正延的财力物力,人脉交游,若能见到顺天府尹,事情便大有转圜之处。
这才应该是陆仲德传递字条的真实意思,却被陆海源解读的驴唇不对马嘴。
陆怀指了指纸上的几根线条,又按重拼后的次序,低声重读了一下纸上的内容。对陆海源和陆海发道:“叔父身在牢中,为防耳目,传递消息时,必定会做些遮掩。”
“他这是要你们,去城东找他的账房,拿到与私造海船之事有关的账册,当然,可能也含着将此人灭口的用意。另外,是要你们去见唐正延,请他出面,去见顺天府尹。”
陆海发和陆海源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这字条还能读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来。
不过,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毕竟,抓人定罪也是要讲证据的,先去找账房拿到凭据,不管是留着,还是毁掉,都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见到强。
唐正延财雄势大,声名在外,又与建造海船相关,由他出面去找顺天府尹,好像也确实比陆怀去有用。
陆海源本就觉得,陆仲德让他来找陆怀有些奇怪,陆怀除了让陆海发与唐正延搭上关系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是觉得陆仲德这么说,必定有其道理,所以才硬拉着陆海发过来了。
现在既然陆仲德的交代,另有含义,那自然就要按陆仲德原本的计划去做了。
陆海源即刻与陆怀拱了拱手,道:“堂哥,既然我爹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找账房先生和唐老板,那我们就得抓紧去办了。谢谢堂哥的点拨了!如果有事,我再来请堂哥帮忙!”
说完,便要离开房间。
陆怀马上叫住了陆海源,道:“慢。我与你们同去。”
陆海发不谙世事,陆海源自以为是,这两个人去办事,必定要坏事。只怕他们连见了账房怎么说,都拿捏不好,更别说查到什么可用的信息,去和唐正延通气了。
现在没时间教他们了,眼下这个关口,也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了。只有他跟着同去,先把账册毁掉,再想办法,把账房安置了,与唐正延通了气,事情才不至于发展到被扣上谋逆罪名的程度。
陆海发惊诧地看着陆怀,万万没想到,陆怀竟会主动要求帮忙。他的父亲那么对陆怀,陆怀竟然不计前嫌。
陆海发看着陆怀,只觉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唯有深深地向陆怀作了一揖,聊表谢意。
陆海源不觉得陆怀能有什么用了,但见陆海发向陆怀行礼,也只有躬身向陆怀拱了拱手,道了一句:“既然堂哥愿意随我们一起去,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陆怀还了一礼,让陆海源和陆海发先到小院里等他。
随后,他点起蜡烛,将陆仲德的字纸烧掉,然后,快速写了一封信封好。再到自己房中,低声嘱咐了陆林氏和秀珠,今晚他可能不会回来,让她们多加小心。
最后,他走到院中,将安心叫到一旁,将封好的信交给安心,低声嘱咐安心,如果明晚他还没有回来,便去写意轩,将信交到唐正延的手上。
安排好能够想到的事之后,陆怀便随陆海源、陆海发,一同往城内赶去。
乘车刚到城门,便被差役拦了下来。陆怀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
他与陆海发、陆海源按照差役的要求,下了车。领头的差役拿着两张画像,对着陆海发、陆海源比对了一阵,突然一挥手,他身后便冲出四个差役,上去一左一右,将陆海发和陆海源狠狠地扭住了。
“你们是不是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领头的差役一脸凶相,大手扳起陆海源的脸,厉声斥问。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我们又没有犯事!赶紧放开我!”陆海源不服不忿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