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准备去。
这件事,他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母亲,终归是母亲,她若是卧病在床,那么他必定会侍奉于病榻之前,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可是她和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们让堂兄陆怀所遭受的一切,使他绝无去参加科考的可能。
“娘,我去请郎中过来。”陆海发硬着心肠,将陆钱氏的手,一点一点从袖子上扯了下来,放到了床上。
罗织的料子,被生生拉扯出一缕长痕,栩栩如生的刺绣竹叶,也被扯得歪歪扭扭。
陆钱氏瞪大了眼睛,“啊啊”大叫,用尽全身的力气,催动僵硬的手脚,用力撞击着床板,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在做最绝望挣扎的人,又像是一尾因为搁浅而濒临死亡的鱼。
可是她的挣扎,没能有丝毫阻止到陆海发,陆海发还是离开了房间。
陆钱氏愤怒至极,惊诧至极地瞪着双眼,盯着某个虚空的地方。不能相信,自己即使这样凄惨,也不能使陆海发回心转意。
他明知道她唯一期盼的是什么啊!为什么她都这样了,他也不能成全她!
他还是她的儿子吗!他的心肠,为什么就这么硬啊!
陆钱氏多想骂醒陆海发,可是现在,她连拉住陆海发都做不到,她连发出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做不到。
她还活着,可是她和一个死人,几乎没有分别,她说不了话,她动不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周身方寸间的东西,她唯一和死人的区别,就是还有那么一口气在!
要是以后都没了常人的能力,没了风光的盼头,她活着干什么!她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啊!
心上好像同时被插进了千百把刀子,疼得陆钱氏几乎要抽搐过去,眸光涣散之际,她忽然看见了一直默默坐在桌旁的陆怀,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惊诧地看着陆怀所在的方向。
桌上的烛火燃了一夜,已快烧穿了底,几欲灭去。残烛暗火,影影绰绰之间,身着一身暗色衣裳,沉默安静,相貌极似父亲的陆怀,仿佛和粗糙的木桌,和幽暗的空间,都失去了界线。
陆钱氏忽然想到了陆海发曾说过的话,他说,那些真相不是白骨告诉他的,是陆怀的父亲,和陆家的列祖列宗告诉他的。
陆怀的父亲,还让他问问她,百年之后,可有面目到九泉之下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
难道,他们真的来找她了?眼前的人,是陆怀他爹?
你到底是谁?!
这是陆钱氏想问的话,然而真的出口,却只是含混地“啊”和“嗯”。
陆怀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坐在桌旁,沉默地看着她。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婶娘,毁了他的宗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她平平安安地继续过活了十几年,本可以母凭子贵,继续风光下去,仿佛从未作恶过,带着虚伪的良善假面,安享富贵与晚年。
然而老天终究是公平的,没有让她早死,更令他知晓了真相,又让他刚好有复仇的本领,可以亲手报此深仇大恨!
陆怀慢慢站了起来,注视着僵硬地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惶惶不安的陆钱氏,慢慢地向她走了过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心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终于,他走到了病床边,周遭,仿佛响起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婶娘,是我。”陆怀微微倾身,仿佛谦敬的后辈,又仿佛是在居高临下地审视。
他的眼神,初看平和无波,细品之下,却好像有无数暗流在绵密汹涌。陆钱氏身体里的血液,又像是炸开了一样,一阵一阵地翻腾,让她的眼神都有些恍惚。
心中的恐惧煎熬着她,无法动弹,视物不清,又加重了这种恐慌。她想将陆怀看清楚一些,然而越努力,面前的人影,却越是模糊。
她想问,你真的是陆怀吗?说出来,却依旧是含混的“啊啊”。
“婶娘,我是陆怀。现在天还暗着,但你没有做过亏心事,又怕什么呢?”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落入心虚惶惶的陆钱氏耳中,不亚于平地里的一声惊雷。
她聚清的目光,紧盯着陆怀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想要辨别清楚他是否知道了什么。然而,看了半晌,她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陆怀依旧是那样温良谦敬,唯一的变化,大概是他的眼中,多了很多似是悲悯的情绪。
她以为,陆怀是在可怜她。她希望,陆怀还能最后再劝劝陆海发,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也要将她的发儿劝去考场。
“发……”
陆钱氏竭尽全力,终于能够发对一个字音。这让她很是兴奋,暗淡的眸光都放射出了一抹光芒。她一鼓作气,艰难地抬起手,抓住了陆怀的手,吃力地一个个挤出想说的字:“发、儿,劝、发、儿、去、考!”
清晰地挤出这几个字,耗去了陆钱氏全部的力气,说完,她就瘫倒在了床上,抓着陆怀的手,也重重地摔进了床褥里。
陆怀垂眸,凝视她毫无力气的手,良久,微微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凝向了她的双眸,缓缓道:“婶娘放心,您昔日种下的因,必定会在现今获得应结的果,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所作所为。”
陆怀的话,那般平和恳切,若不去辨别他说了些什么,只听他的语气,会让人以为,他是在郑重地应承她的恳求。可是,陆钱氏听清了他说的话,也听清他话里的意思。
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忽然爆炸在她的脑海中——陆怀知道她都对他做过些什么,并且,他正在报复她!
可这是不可能的!陆怀不是最相信她的吗,陆怀不是对她毕恭毕敬的吗,陆怀不是一心一意在帮她的吗?!
一时间,重逢以来的一幕幕,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回闪不停。那么多场景,那么多画面,她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不可能,不可能——
陆钱氏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的心里在摇头,她的头,也在真的不住地摇晃。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陆怀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中,她忽然完全看不到什么诚恳,甚至看不到任何额外的情绪,有的,只是莫大的悲悯与苦楚,就像一张天地一样大的网,绵绵蜜蜜地将陆怀笼罩住,也将她笼罩住。
这种情绪的强大,几乎可以令她窒息。
她恍然有所了悟,陆怀眼中的情绪,并不是因她而生发的,而是因他自己!
“你、你——”
她难以置信地抬手,想要指着陆怀,几次要背过气去,几次又不甘地咬牙硬扛了过来。
陆怀依旧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是在主动承认她了的猜疑。
她并不清楚,陆怀是何时知道的真相,但是从陆怀的言行来看,陆海发不去应考,必定与他有着非同小可的关系,甚至,极可能是由他一手操纵的!
她相信,若是陆海发能够知道这都是陆怀的阴谋,必定不会再如此前一样,决绝地放弃应考。
“啊,啊——”
她拼命挣扎,叫喊,想要将这一切告诉陆海发,然而越是着急,手脚和言语反而越是不受她的控制。她奋力挣扎了半晌,也不过从床中挪到了床边,也不过是“啊啊”的声响,越来越大而已。
终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可来人却不是陆海发,而是煎得了药回来的丫头。
陆钱氏看到丫头,略有些失望,可丫头也是她心头的自己人,她当即挣扎的更加用力,迫切的渴望,甚至让她挥动了一条手臂,伸出了床头。
丫头却担心她会折腾得摔下床,连累自己受罚,连忙将药碗放到了桌上,过去将陆钱氏扶回了床中,小心翼翼地低声劝着:“夫人,您可要当心啊,莫要摔着了呀。”
“啊!”陆钱氏扯紧了丫头的衣袖,死死地把着她的手臂,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快快去将陆海发寻来。
然而,她那歇斯底里的眼神,却将丫头给吓到了。
丫头害怕她变得如此可怕,是因为害了失心疯,避忌地向后躲闪,不敢靠近。
陆钱氏拼命去够,也够不到丫头的衣角,余光看到陆怀,无比平静地站在一旁,内心之中,不禁升起了一股绝望。
便在此时,陆海发带着老郎中推门入内,陆钱氏的眼中,瞬间迸射出光芒与希望。
“啊、发!”
她用尽了力气地大声叫嚷、扑腾,陆海发怕她摔着,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娘,您别乱动,当心摔着。我请了医术高超的郎中来给您看诊。”
“啊,啊!发!啊!”陆钱氏死死扯住他的衣襟,看看他,再看看陆怀,想要将实情告诉他,可是她急得就要冒出了汗来,嘴里能发出的,却还是来来回回的“啊”和“发”字。
外面的天光,似乎更亮了一分,距离开始验明正身的时辰,也就更近了一分。她若是能说出实情,也许就能说动陆海发改变主意,先去应考再说,可是偏偏这样好的转机在眼前,她却偏偏不能言语!
陆钱氏急得落泪,“啊啊”呜咽叫嚷个不停,近乎发狂的模样,就如同一个失智的疯妇人一样。
陆海发以为她又是要让陆怀劝她,神情更加黯然下去,没有再应承什么,只是牢牢将她扶住,好让郎中能够号脉。
他看向郎中,微微颔首。老郎中点点头,搭手去探脉象,陆钱氏却像得了羊癫疯一样,狂乱拧动,不肯让郎中探脉,一心要将实情告诉陆海发,让他赶去应考。
几番挣扎,几番僵持,陆钱氏越说不出话来,越不被陆海发重视以对,心中越恨、越气,再看到陆怀浑然置身事外,仿佛平平静静地看一场期待已久的戏,那股恨,那团气,就翻滚得越厉害。
“娘,您冷静一些吧!”陆海发无奈至极的话说出来,仿佛一根针,扎在了那些情绪的外皮上,让那些情绪当的一声,在她的心里炸开了,轰得她耳鸣目眩,口吐鲜血,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昏厥了过去。
“娘,娘!郎中,您快救救我娘!”
陆海发手足无措,老郎中快步上前,号脉之后,接连查探眼底口鼻,而后从药箱取出数颗参丸,混合熬好的药汤,强灌下去,又在人身大穴上接连施针,才让陆钱氏捣过一口气来。
一口气缓过来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口黑血溢出唇畔。
片刻之后,老郎中收回银针,不住摇头。
“这个病,头回之后,就不能言,不能动,二回又发的这么快,日后怕是需要有人在身边时时照应了。”
老郎中走后,陆海发看着昏迷不醒的陆钱氏,慢慢坐倒在了桌边的长椅上。
他在心中,有过准备,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觉得自己做得错了,可是当事情一至于此,他又不由感觉有些恍然。
事情,真的就是这样了吗?
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一切归于沉寂,陆怀静默地看着有些愣怔和茫然的陆海发,久久无言,久久难语。
店主听到丫头又来换被子,不放心地跟上楼,看到又是鲜血四溅,登时有些不满。
一次吐血就算了,又来二次,人看着又是这么不济,万一死在这里,他这店还怎么开下去。
店主摩拳擦掌,片刻之后,步入房中,冲着陆海发和陆怀,各作一揖,客气地道:“列为贵客,此处窄小偏僻,空气也不算通畅,看您们都像是富贵之家的身份,若是将病人接回府中,许能调养的更好些?”
陆海发依旧呆愣愣出神,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下心间情绪,回礼一揖,道:“多谢提醒,我们稍后便走。”
“好,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店主目的达成,还了一礼,退了出去。
陆怀将门关上,见陆海发依旧在出神,也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如昨晚一般,坐在一旁,默默陪他。
天光大亮时,陆海发终于从放空的思绪里走脱出来。他略有茫然地看看已然亮堂的环境,而后,忽然想起了店主进门的事。
那时候,他听到了店主的话,然而,却又好像与店主隔着一个世界,左耳听到,又从右耳出去,没有走心。这会儿,那话倒又像是被听回来了。
他看看四下的环境,也觉得店主说的有道理。此间环境,的确无法与租下的府院相比。
他唤来了下人,让她们帮着,将母亲扶到了背上,亲自将她背进了马车里。
马车空间有限,他、母亲、陆怀,同坐马车,下人们跟在马车后,徒步走回。
一路上,马车微微地颠簸,就像人的情绪,起起伏伏。
陆海发与陆怀,一路相对而坐,一路无言。
事情至此,多一字,于陆海发而言,都如重山压肩,于陆怀而言,都属无谓。
与陆钱氏的仇,到此便算了结,他不欲再给这个弟弟,再添加额外的负担。
马车先行至陆怀府前,陆海发终于抬起头,看向陆怀,陆怀也抬眸,看向了陆海发。
四目相对之时,好像都有很多话想要同对方讲,然而,又好像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陆怀默然片刻,微微展唇,轻问:“不必我送你回府吗?”
“不必了,多谢堂哥。昨日、今日,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都麻烦你了。”陆海发低低颔首,算作鞠躬。
陆怀低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必言谢。若有需要,可随时遣人来我府上。”
“好。”陆海发点点头,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向他。
陆怀静默地注视他,少顷,走下了马车。
车帘缓缓垂下,阻隔了他们之间的视线,马车缓缓催动,陆怀站在门前,目送着陆海发乘车远去,心中一时,无限怅然。
他抬头看天,湛蓝湛蓝的天,只有几朵洁白的云,在悠悠地飘荡。
天地总是那么从容,众生的苦悲与喜乐,都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没有人能够懂得,他刚刚完成了一场怎样的复仇,这之间的种种悲喜,都要由他自行体会、消解。
仿佛有所得,又仿佛失去了很多,仿佛有些寂寞,又仿佛踏实了很多。
他曾想象过复仇之后会是如何,不曾料到,会是这样复杂的结果。
不过,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复仇成功了,不是么?
对于自己与母亲二十余年的屈辱颠沛,总算有了个交代,对于自己被悄然改变的不幸半生,也总算暂时有了第一个了结。
也许,当事情至此,这种感觉,便是最好的结果。
陆怀看着悠悠的蓝天白云,缓缓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门房中,早已发现陆怀在外的路平,看着陆怀若有所失,又若有所释的笑容,眸光,深沉得有些复杂。
他相信,陆怀掌控了很多,可是接下来陆怀要面对的消息,将打破一切平衡与从容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