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被送进陶贵妃宫中的鲁顺也是一个形容出众、令人惊叹的美男子,那么他心中的某些猜测就可以落实了,甚至可以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
陆怀继续翻阅鲁顺的资料,想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当职,好做些查探,却发现此人已于前朝覆灭之时自缢身亡了。
前朝覆灭前夕,末帝曾亲手持剑带领禁军屠戮宫人。当时宫中人人惊惶,不少人惊惧之下,自决而亡。鲁顺死在当时,也不算蹊跷,只是……这线索却是不好查了。他已离世多年,突然查探起来,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陆怀合上卷册,垂眸思索良久,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想了想,决定过后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将卷册按原位放回,准确去看看安心的资料,转身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去将卷册取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证据,要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才行。
存放宫人记载资料的地方是一整排相通的房间,陆怀考虑着是否要将它与某间房里存放的卷册对调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将卷册又放回了原位。
这份卷册成册至今已有十余年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里面的凭证都不曾被人损毁、替换,说明造假之人非常自信,而幕后之人则一直都安忱无忧。这么多年对方都不曾想起过这些凭据,他若是突然将它们变动了位置,反倒有可能在不经意间打草惊蛇了。
陆怀转身轻轻捏了点后方书架卷册上的灰尘,洒到了他的卷册之上,又将卷册的间距理顺得紧密了一些,确定不会被人看出曾被动过的痕迹之后,轻轻扫了扫手上的灰尘,移步找到了存放安心入宫那年宫人资料的房间。
他没有花费太久,就找到了安心的相关记录。安心,闽中人,五岁进宫,先于前朝陈宁妃宫中当职,后调入御用监,入宫凭证俱全。
陆怀仔细查看了几遍他的入宫凭证,又顺手将他附近之人的凭证都查看了一番,都未发现什么异常,才将卷册放回了原处。然后,一样捏了些灰尘,细细洒在上面,又将卷册的间距理得紧密了一些,才离开房间。
向张举道谢告辞后,陆怀独自一人向兵仗局返回,距大门还有段距离,远远瞧见有个小宦官站在大门旁侧的墙面前,低头想着什么心事,看身形轮廓,像是安心。
许是他的脚步声太轻了,也许是安心想得太入神,直到他走到近前,安心才猛然回过神来。
乍然见到他,安心表现得比昨日要拘谨许多,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
陆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缓缓地勾出一个笑容,温声问他:“今日没有再跟我去一趟别处么?”
“没有没有,”安心生怕陆怀误会了什么,惊惶地抬头,看到陆怀的神情,才意识到他是在同自己说笑,微赧地垂下了头。踌躇许久,他才向周围看了看,见无人过来,才小心地抬眸望向陆怀,欲言又止地道:“师父,不知您,您考虑得……”
陆怀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权衡了一下,神色认真地问他道:“你真的打定了主意,日后要追随于我么?”
安心闻言,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陆怀点点头,沉吟片刻之后,对他道:“那么今日就拜师吧,我收下你。”
安心在心中飞速地思索“拜师”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一瞬之后,他表现得有些为难地对陆怀道:“我在宫中已拜过师父了,再拜您为师,怕是,怕是……不太妥当。”
陆怀笑笑,对他道:“离宫如隔世。我是你在宫外的师父,与你在宫里认下的师父并不冲突,不会犯忌讳的。”
“这……”安心又表现得犹豫了一会儿,便躬身恭恭敬敬地对陆怀称了一声“是”。
他是不论如何都要跟在陆怀身边的,既然陆怀想收他为徒,又给出了不犯忌讳的名目,那么他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怀笑着看看安心,道:“既然想好了,那就随我来吧。”他说着,负手先行一步,迈进了兵仗局的大门。安心紧了紧拳头,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回到院中,和中和清正在打扫院子。陆怀让他们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个去烧些茶水,一个去正殿看看今日当值的陈定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便叫回来一会儿。
待他们二人分头忙起来,陆怀便领着安心进到了屋里。
安心踏入房中,立即暗暗地观察了一番,看到屋内布置陈设之简单,不禁倍感惊讶。
按他多方得来的消息,陆怀在前朝是武贵妃身边的红人,深得武贵妃的看重和信任,常年掌管着贵妃宫中的小金库,到了今朝,又在兵仗局监丞的位置上坐了好些年。他经手的财物可以说是如同流水,手下带出的徒弟又是上有司礼监的新贵红人,下有各监各局各司的监丞、奉御,就是每人收一点孝敬,也不该住得这般光景才是。
难道是……
安心心念一转,立即就明白了。陆怀使的是宫里一套宫外一套的手段,宫内的住处布置得极其寒酸,是避免轻易给人抓到把柄。等到了宫外,自己的地盘,那自然就是穷极奢华了。
早年他当职的陈宁妃宫中的掌殿太监就是这么干的,靠着这一手,骗得了陈宁妃的信任,连年掌管着她的小金库,借机中饱私囊。可怜陈宁妃是个不识人的,到死都还以为他是个忠心耿耿不贪财的宫人。
安心想起往事,心中冷笑了一声,猜测陆怀与那太监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连那“仁厚”的名声都是沽名钓誉得来的,用来迷惑人的眼睛罢了。他心里这般想着,外在的神情举止却表现得十成十的恭敬小心。
陆怀坐在椅子里,将安心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然从安心的神情举止里都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直觉地,他觉得安心有哪里不对。
若安心真是如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机灵、忠诚可靠,那么他绝不会有这种感觉。能让他有这种感觉却又完全看不透其本来的面目,可见安心此人应当颇为符合谭印所评价的“深不可测”。
不知道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执意要追随他,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背后效忠的又是谁。
环绕在身边的人似乎和局势一样,越来越复杂了。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心里思考起来,面上却是带着微笑,目光柔和,一派平静轻松的感觉。
这般过一会儿,和中便将陈定带了回来。又过了不多时,和清也烧好了热水,小心地沏了一壶茶进来,为他倒了一盏,然后便与和中陈定侍立在同侧。
人齐了,待茶水温下一些,陆怀即对安心轻轻地招了招手。
安心立即会意,上前两步走到距离陆怀一步之远的地方,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陆怀端坐椅中,看着地上神情虔诚的安心,又问他道:“拜师入门,绝非儿戏。安心,你可想好了,要入我门下?”
“小辈想好了。”安心恭敬地颔首道。
“好。”陆怀点点头,便抬手与他示意了一下。
安心随即颔首起身,面向陆怀,又郑重地跪了下去,一拜一叩,如是三次。
和中和清与陈定三人站在一旁,悄悄地相视一眼,都是摸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安心已经行过礼,师父也点头许可了,三人中年资最浅的陈定便出列将茶盏交与安心,再退回原位。
安心从陈定手中接过茶盏,恭顺地垂下头,双手捧着茶盏奉与陆怀,诚诚恳恳、一字一顿地对他道:“弟子安心,日后在师父门下,一定谨遵师父教诲,严守规矩,不敢有丝毫违忤。请师父用茶。”
“好。”陆怀微笑着看看他,从他手中接过茶盏,缓缓饮下。如此,便算礼成了。
和中三人相视一眼,立即齐声恭贺道:“恭喜师父新收弟子。”
陆怀放下茶盏,微笑着看看他们,即对安心道:“你已是为师门下的弟子了,起来吧,见过你正在此间的三位师兄。”
从陆怀右手边起,依次是十八岁小圆脸的和中,十七岁偏瘦的和清与十五岁瘦瘦小小的陈定。安心一一拜见了,忽然从门外进来了一人。
“呦,这是收徒弟呐。”
安心回头看去,见来人细眉樱唇,双眼含笑,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似乎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服色纹饰却是监丞的品级,立即反应过来,他便该是兵仗局中与陆怀颇为交好的另一位监丞——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