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不会老,也不会死。
只要神椿树还活着,他就存在着,某种程度上,他已经算步入了神的境界了。
但同样在漫长的时间里,因为没有人知晓他的存在,没有人能感知到他,他的意识存在或不猜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直到他彻底地麻木。
岁月已经漫长到如今在他眼前来来回回的人,都已经不是他认识并且也认识他的人了。
已经漫长到,那些他曾经以为没有必要去关注会动摇他意志的东西,如今都是能短暂激活他麻木意识的东西。
停驻的鸟雀、盘桓的蛇类,甚至是啃食他根部的虫蚁,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并回想很长的一段时日。
问他后悔吗?他早就后悔了。
可有什么用呢?有人会在乎么?
他以为他的牺牲是成全,却没有想到最后是被抛弃。
他早就变了,在这座没有神明的神社里,他早就妖异化了,他就是这里最大的妖物。
现在的他只要他想,他就能将任意一个靠近他的人捆住,然后将其吸食到骨血殆尽。
他只是,不想这么做而已。
所以他依然和从前一样,是沉静的,却不是和从前一样因为他想要静心修行,是因为他现在麻木了,怨恨到麻木。
他怨恨椿藤主就这么抛弃森安离开了,怨恨椿藤主带走了唯一能感知到他存在的爱世。
他甚至想着,当初要是没有跟椿藤主交换就好了。
这件神社有没有神明不都依然存在着,这片土地有没有神明的护佑不都照样繁衍生息?
当初他怎么会觉得,椿藤主大人要是消失了,神社就完了,森安就完了呢?
当初就连祂一朵小小的花蕾都不允许别人触碰,甚至还觉得,他可以消失但椿藤主绝对不能消失。
所以回顾他曾经做人的那半生那么重视着祂的样子就像笑话一样。
也许会有人讽刺他,他不过是因为发现神的的领域和他想象中的不同,不过是因为不能动弹受不住漫长的寂寞才后悔的。
而他只是单纯想着,至少真正的神明——椿藤主大人,不要就这么抛弃这片土地。
难道在他的肉身就这么死去之后,也不愿回来么?
到如今,他都已经不追逐如何能到达神的领域,神的境界了。
他现在想死。
他想着是不是只有等到他死了才能解脱。
可令人发笑的是,这座供奉着妖物的神社的香火却依然旺盛。
这座神社里一代又一代的神职人员,依然将他这棵神椿树保护得非常好,甚至比他当年还要重视。
阳光、雨露,还有充足的养料精细地供养着他。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影响到他。
不要说允许孩童围绕着他玩耍这种奢侈的事了,就连地下虫蚁啃食让他疼痛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他只能这么继续活着,继续看着森安的这片土地。
他冷漠地看着人们带着期待和欢乐的神色祈祷他的护佑,或是祈愿健康长寿,或是祈愿事业有成,或是祈愿情爱结果。
祈愿这些他所有都无法回应的愿望,每一年每一年都如此循环往复着。
这些人难道感知不到他的冷漠他的嘲笑他的怨恨吗?
他们感知不到。他们什么都感知不到。
他就像被隐形了一般,但又让他永恒地存在着。
他无法言语,无法欢笑,甚至无法流泪。
到最后只能麻痹自己,就当自己已经没有了意识,就当自己只是一棵树吧。
可不论怎么欺骗自己,他仍然都是清醒着的。
他比能在自己领域游荡的地缚灵还不如。
这就是他曾经心心念念所要追求的。
可现在又有谁能听到他的后悔呢?
又有谁能让他解脱呢?
……
又到了一年的盂兰盆节。
今夜,还是满月。
人们又在为祭典开始忙碌起来。
相传今夜,人们能穿越古今,与从前逝去的人们相遇,诉说遗憾。
也许有些人会害怕这些已逝之人的魂灵,但有些魂灵,却是一些人终日心念却无法再见到的存在。
如果能有幸相见,便是神明的恩泽。
即使知道这里没有神明,但他也依然在每一个盂兰盆节都乞求神明,让他与已逝的心念之人相见。
可每当想到这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悲伤,早在最初,爱世离世的时候魂灵就不知所踪。
爱世是无魂之人,那她的魂灵会在哪里?会在黄泉之地么?
她又是否会在黄泉门开之时回到现世,回来看看她曾留有过痕迹的地方?
祭典的喧闹声从远处的村镇里传来。
这里,依然只有他一人孤寂地伫立,夏末的夜,连晚风都不曾吹来。
太难过了,太寂寞了……
他该如何表达他的情感,他该如何宣泄他的悲伤。
森安的天逐渐阴沉了下来。
神社后山处的神椿树开始簌簌抖动,枝叶纷纷坠落。
若是有人近看古树的主干,会惊惧地发现这棵树在渗血,在不断渗出血液……
好怨恨啊,他好怨恨。
他已经察觉不到他在流泪了,他只是不断宣泄他长年的悲伤和寂寞。
就在这时,一阵少年少女嬉闹追逐的声音传来。
“嘻嘻,你来抓我呀,你抓到我,我就把风车还你!”少女的声色清甜,逗着身后追来的小少年。
“把风车还我!!!袖子姐!”似乎缺少锻炼的白净小少年气喘吁吁,总是追不上前方的少女。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神社的后山,一般不太允许游客进入的地方。
穿着粉蓝色和服的少女站在树下,回头望着下面台阶处的小少年,将七彩的风车背在身后巧笑着对他说:
“安太,你要是答应以后跟我结婚,我就把风车还你。”
看着这个少女,他想起了爱世,甚至将爱世从前活泼灵动的模样印在了少女的身上。
就像看着爱世在说话一样。
那小少年听见少女大胆的话后,似乎被吓到了,但是犹豫了一下又期期艾艾地对她说:“那……那我要是答应了,你就把风车还给我吗。”
“嗯。”少女笑着点头,像是后面又想起什么恶作剧继续逗少年。
就像神明听见了他的祷告般,让他能再次见到自己的心念之人。
可越是用力地看,越是仔细地看,这个女孩都不是爱世。
不是他的爱世。
他的爱世依然没有回来,这不过是神明对他开的一次玩笑罢了,笑话他的痴心妄想。
笑话他生不能,死不能。
所以他想着,那他堕魔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了?
他堕魔的话……
渗着血的藤枝像妖异的爪牙张开,朝着一无所知的少女袭来。
“那我……答应。”男孩害羞地小小声回到。
“你答应什么?”女孩像是没听到一般要男孩再说一遍。
然后男孩鼓起嘴像是豁出去一般喊道:“我说,我答应长大后和袖子姐……”
“袖子姐小心!!!”
男孩的视线不小心看到了女孩的身后,蓦然脸色大变扑了过来想救她。
而女孩看到男孩的反应呆愣住,本能地往后看去——
无数从黑暗中伸展出来的滴血藤枝朝她袭来,时空一瞬间像是静止了一般,让她都听不见身后安太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忽然,四周生起了白雾。
女孩和男孩都不见了。
这如神迹般景象让滴血的藤枝停了下来,垂落在了地上。
似乎是要对他进行审判一般,白雾越来越浓郁,渐渐隔绝了人间现世。
对于堕魔的“神”,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呢?
会就此消散么?
树内的椿绚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但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他听见了一声声童稚的,清脆的,充满欢欣的祝告歌乐传来。
像是冲破了什么迷障一般,如甘泉般透进他已近枯萎的心中。
久远而又熟悉。
于是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就发现浓雾已散,场景也已经变了——
围绕着他的一周摆放了整齐的火把。
火把一直通向到神道两边直到最低处的鸟居处。
树下前方已经搭建好了祭神台上,一个穿着和服盛装的小女孩就站在正中央。
她头侧两边各戴着一朵红椿花,穿着金粉色的和装,手执一把为她专门订制的小金扇,像个可爱的古典娃娃。
她在台上一蹦一蹦地像小蝴蝶一样卖力跳舞和歌唱,这都是她自己编的歌曲和舞蹈,因为外婆说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她的努力和诚意,这样椿藤主大人才会高兴。
来年继续护佑她不受邪异的侵袭。
这是她第一年在盂兰盆节感谢椿藤主大人对她的护佑。
舞蹈和歌曲和专门训练过的巫女姐姐们比简直毫无优美可言,但好在童趣与真诚,在舞蹈结束之后,让观看她“演出”的大人们都笑着为她鼓掌叫好。
而他也笑了,他也想为她鼓掌,为她叫好。
于是她也骄傲自信地提起自己的小和服衣摆,给大家鞠躬“谢幕”。
然后便直直望向了他的方向,灵动弯弯的眼神中像是在问他:爱世跳得好看吗?
让他本能地想回答好看,却骤然发现,爱世问得是端坐在他树下的这个人。
这个戴着木质面具,他看不清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