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守山神社新一任宫司铃守宏纪的独子。
在他出生的那天,神椿树满树冠的椿花都盛放了,多么地绚烂,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浓郁。
同时也是与比他早出生一年的堂哥冬景作为对应,便为他取一个非常美好的名字——椿绚。
不想他们两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朝着名字的相反方向成长。
冬景,亲和面善,小小年纪便能让人有着如沐春风之感,而椿绚则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冷静之中带着早熟的冷淡。并且对于自己高度自律,从他三岁时接触退魔术法开始,在别的孩子只喜欢玩闹的年纪里,他即使身体不怎么健康也日日勤奋修行。
于是在他六岁那一年,他便生了一场大病。
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能与椿藤主大人对话了。
那时,久病多日的他独自在房中醒了过来。
他感觉有些地方与从前不一样了,于是冥冥中他便随手披上一件白色的薄羽织,来到神社的后山处——看着那颗古老而又庄严的神椿树。
清寒的山风徐徐吹来,吹起了他额间的发梢,像是在抚摸着他。
椿绚。
椿绚,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他听见了有什么在念他的名字,然后在自顾自地说话。
是他眼前的这棵神树,在说话么?
“你在和我说话么?”他不确定地回道。
你,能听见吗?
椿绚点点头。
啊,太好了,终于又能有孩子能跟我说话了。
能听出来这道声音很高兴。
椿绚是神社里的孩子,他似乎意识到了和他说话的存在是什么。
“是…是椿藤主大人么?”
是的,椿绚。
原来椿藤主大人的声音是这样的,并不是他以为的会是老爷爷的声音,而是清朗又温柔的语调。还意外地活跃,就像他的堂哥一样。
甚至,他还能从祂的声音中,感知到祂的情绪,是愉悦的。
所以,他也笑了。
他的父亲找到了他,难得看到他笑了便蹲下来也笑着问他:“椿绚,你在笑什么?身体好些了么?”
“父亲大人,我在和椿藤主大人说话。”
此后,他便成为了“神语者”,负责侍奉椿藤主大人,负责传达祂的指示。
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
只是后来慢慢地,他们也会有些分歧。
椿藤主大人会觉得他不必过于严肃,不是神明却胜似神明,而他却觉得椿藤主大人过于亲近人类,过于温柔和宽和,殊不知人类的复杂。
又或是椿藤主认为他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劲,没有必要再将整个人生都倾注在修行上,身为人类应多感受现世的有趣。
而他却认为,沉浸在现世的欢愉中并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他的意志动摇,所以即便枯燥,他也仍旧日复一日地修行。
但这样的事,椿藤主大人并不会强求他,祂从来都是宽容温良的神明,包括对他也是如此。
他们一个向往人间现世的繁华,一个则将自己往神域的方向靠拢,就这样达到了某种平衡,一同守卫着森安这片土地。
而打破这平衡的,是雪安夫人家的小孙女,名为久生爱世的女孩。
他对她的初始印象,就只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而已,即便在别人眼中她是容易陷入嫉妒深渊的祸津之子,但对他来说并无影响。
在他眼中无所谓面对的是祸津之子,还是神赐之子。
他只对椿藤主大人负责以及驻守结界让森安不受邪异的侵害。
但椿藤主大人却格外喜欢她。
也许很多人并不喜欢这孩子,但椿藤主大人却心怀爱怜地认为,是不是祸津之子又何妨,她对爱的渴望和执着,让祂动容。
能被人用这样热烈的情感寄托,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他知道,椿藤主有这样的想法,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漫长的岁月与无人交谈的寂寞。
由于祂无法与他以外的人对话,即便是有他人产生交集的情况,也只是因为通过他才产生的。
过多地告诉普通人受到了神眷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为了不影响他的人生,椿藤主大人在很多事情上也只能将自己隐藏。
就像爱世这样的情况,就算告知了她又如何呢,最终她面对的仍旧是他,而不是椿藤主大人。
虽然椿藤主大人对爱世持喜爱的观感,但对于他来说,久生爱世一开始在他的眼里看来,观感并不是很好。
也许那时的他的确是过于严苛的,他说是她那祸津之子的身份对他并无影响,但其实还是影响了,他对于她在一开始就带上了与椿藤主大人完全相反的偏见。
那时的他在与她同行去了一趟东京之后,更是这般认为的。
他认为久生爱世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喜欢他,她的喜欢带有很强的攀附心理,她甚至都不是纯粹得就只喜欢他一人。
在她之前生活的东京,她也有一位慕强的对象,是名门九条家的嗣子。
那位少年似乎是他们东京贵族之中地位最高的,爱世则小小年纪就想着将来能跟他结婚,以达到在众人之上的目的。
甚至,平时的她还有很多小心思,小算计,都已经被人识破了还不自知而洋洋得意。
之后,当她因为冒犯了那位少年而被那位少年拒绝,并再一次回到森安后,就将目标定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他已经对她有些反感了,但椿藤主大人依然觉得没有关系,觉得那孩子只是年纪还小,将来她会明白的。
而他却觉得,不明白的人是椿藤主大人。
再后来,椿藤主大人也意识到了他并不喜欢爱世,如果祂再将祂对爱世的喜爱显露于表或者是借用他的身体去与爱世发生一些联系,导致爱世认为是他对她的喜欢有回应,就不好了。
因为这对于椿绚来说,也是非常大的伤害,于是椿藤主大人便也不再对此多说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这孩子的诅咒如此地强大,让他不得不跟她产生交集,不得不去面对她越来越爱慕,越来越想将他据为己有的眼神。
甚至有些骄蛮地不让那些喜欢他的女孩接近他,不让那些她以为他会喜欢的女孩接近他。
他也因为她越来越显露的目的而越来越不喜于她。
以至于到后来,出现了由于情绪过于起伏而无法将她体内的灵力平衡住的失误。
为此,他受到了椿藤主大人的责罚。
那一次,椿藤主大人真的被他触怒,幸好祂代替他及时将爱世身上的灵力压制住。
事后告诉他,镇压诅咒时将她的灵力激发了出来却不引导好,这种失误无异于是要杀死她。
他就这么厌恶她么?甚至不希望她能活下来?
那时椿藤主大人唯一一次严厉的质问,他也的确久久无法释怀。
但他只想和她保持他仅仅是帮她的身份,而不是别的什么更进一步的身份。
可是包括她以内的大家都希望他们能有,完全不顾他的意愿。
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如意了。
她离开了森安。
这个时候,若是他再说那她的诅咒该如何处理的话就显得很多余了。
因为她的骄傲让她决定死生自负,也绝对不要他被迫的同情。
就连椿藤主大人也不会知道,就是她的这份骄傲,让他在此后的几年里都牵挂着。正如他曾经对椿藤主大人说过的,过分地沉浸在现世的情感中没有好处,因为意志会摇摆。
所以他在爱世离开森安后便摇摆了,是继续冷淡地追求和靠近他的境界,还是愧疚。
可就是这份愧疚,让他同意了几年后与爱世的婚事。
而椿藤主大人却始终觉得,这都是祂逼迫他的。
所以那天清晨,椿藤主大人告诉他,等到爱世二十五岁时,就将他的人生还给他。
那时他觉得,他们都已经纠缠到这个地步,是真的能到了那一步就能分开么。
但他仍然想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像是知道他曾经不喜欢她什么一样,她曾经那些令他心生不喜的一切早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温柔和包容。
还有他的不舍和徘徊。
而他之所以还在徘徊,是因为他还在警惕,还想着往他的境界靠去。
爱世就是在他的这种不舍还徘徊中日渐虚弱。
而他最残忍的地方在于,明知爱世的虚弱是椿藤主大人造成的,为了他的神明,为了这个已经明显异化的神明,他仍然选择眼睁睁地看着爱世就这么虚弱下去。
他是不是也觉得,爱世最后和椿藤主大人在一起会更好呢?
最后爱世觉得他虽然已经很晚却终于到来的温柔和体贴,也不过是因为她快离开了才产生的同情与怜悯。
椿藤主大人什么都知道。
椿藤主大人觉得他夺走了本该属于祂的一切,所以祂一定要带走爱世。
最后爱世在他的怀中离世,她是落泪笑着离开的。
那时他抱着她想着,她是不是终于要解脱了,至少在椿藤主身边,椿藤主会待她比他更温柔,而她的爱也会有真正的回应。
没有人在乎,他直到此刻才明白,椿藤主曾告诉过他的,那充满生机的热烈的爱到底意味着什么。
却不想爱世,是无魂之人。
她的气息在消失后,她的魂灵也跟着消散了。
如一缕青烟般,身为神明的椿藤主大人也无法抓住。
已经彻底妖异化的椿藤主大人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因为祂本就是极厌恶妖异的神明,祂如何能面对自己用最邪异的方式害死了自己最喜欢的爱世呢。
这是祂好不容易才等来的爱人。
所以祂要将已经妖异了的自己也杀死。
他知道,神明可以以自身的全部力量去为一个人实现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实现,神明也就消散了。
所以为了他的神明,为了他的爱世,他对濒死的神明许下了他最后的愿望——
将时空倒流。